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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趁著光字片大拆遷的機會,周秉義將弟弟周秉昆一家的生活安排得比較穩妥了,最大的一樁心事從此消除。有時他會因為公權私用內心不安,轉而一想,那事是完全可以擺到桌面上的,也就並不自責了。弟弟家拆遷之前事實上有一處門面,拆遷時當然要給一處門面。弟弟家事實上有兩間住屋,拆遷後當然不能只給一間。作為新區的第一戶居民,弟弟一家當然也有權利享受優惠政策——無非就是隨便選戶型,面積大出十幾平方米。是的,這一切確實都可以擺到桌面上來理直氣壯地說。但是,如果不是他在拆遷之前敦促弟弟將小院拆了,擴充為門面,如果不是他敦促弟弟成為新區的第一戶居民,而弟弟只是後來隨大溜的拆遷戶之一,弟弟家的情況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理想了。

  實際上,周秉昆家成了所有光字片拆遷戶中最令人羡慕的一戶,得到了最大的實惠。

  一次,秉義對冬梅說:「秉昆一家的生活改善了,我再也沒有什麼親情責任債壓在身上了,感覺整個人的生活輕鬆多了。」

  冬梅說:「你以前不講我也知道,秉昆一家生活在光字片那樣的地方,那樣的房子裡,一直是你的一塊心病。現在你的感覺好了,我的感覺也好了。」

  周秉義卻又說:「其實,我的感覺也不是太好。」

  冬梅追問:「為什麼?」

  「權力真是個法寶。有權力的人如果想利用它為自己或親人謀私利的話,只要稍稍動動腦筋,就可以相當順利地心想事成,波瀾不驚地達到目的,而且還可以做得合情合理,擺在桌面上說也會讓別人無可指責。權力太厲害了,難怪那麼多人想當官。」

  冬梅聽出秉義心裡還是有幾分自責難以徹底消除,勸道:「你別自己給自己頭上戴頂以權謀私的帽子,行嗎?」

  秉義輕聲歎道:「一件秉昆的事,一件周聰的事,那就是兩個小小的污點,想抹也抹不掉的。」

  冬梅大聲說:「是又怎麼了?你周秉義的從政經歷就不能有兩個小小的污點了嗎?你就是自己手持大喇叭走街串巷嚷嚷,像『文革』中的『黑五類』那樣喊『我有罪!我該死』,那也不會有誰把你那兩個小污點當回事,反而會把你當成瘋子!」

  秉義苦笑道:「很可能,但以前對以權謀私、貪污受賄,我大會小會上都是嚴厲譴責的,以後沒那種底氣了。」

  冬梅嘲諷道:「非要我提醒嗎?忘了你已經退休了?大會小會和你沒什麼關係了。你那兩個小污點算屁事啊!他媽的某些高官大員,簡直就把自己管轄的領域當成了自家開的公司,將老百姓用血汗積累的國家財富據為已有,沒有半點兒良心不安。你在老婆面前自作多情地懺悔個什麼勁兒?老實說,你不把秉昆和周聰那兩件事辦好,不利用權力幫幫肖國慶和孫趕超家,連我都不答應!至於其他,愛他媽怎麼樣就怎麼樣!是你這種憂國憂民的小人物解救得了嗎?你與世隔絕了嗎?對那些讓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齒的事一點兒不知曉嗎?非要我講幾件給你聽聽嗎?」

  郝冬梅退休前從不說一句對社會現實不滿的話。不論在什麼場合,別人一說,她起身便走。退休之後她變了,不但極其關注,而且也經常說,還常飆髒話。當然,她還是有分寸,只在家中說說,罵給周秉義聽聽。同學或同事聚會時如果有人說,她仍閉口不言,也能安安靜靜坐著聽了。一回到家裡,她照例會講給秉義聽,講時照例罵髒話。

  秉義很理解她的憤慨。畢竟,「新中國」三個字與她父母出生入死的革命經歷緊密相關,她認為腐敗是往自己父母的經歷上抹黑。她最痛恨的,是某些「紅二代」「紅三代」利用老一輩的名望和影響力腳踩官商兩隻船,為聚斂家族財富不擇手段、巧取豪奪,她難以容忍他們往先輩身上抹黑的行徑。

  秉義怕她又罵起來,趕緊阻止道:「別講別講,我在中紀委待過,有些情況比你知道得更多更翔實。」

  冬梅平定了一下情緒,又說:「那好,說兩件咱們自己的事。第一,市里還欠你一套房子。咱們現在住的是學校分給我這個處級幹部的房子,市里還欠你一套廳級幹部的房子呢。你別不當回事,要催。」

  秉義說:「聽你的,我一定催他們辦。市里的房子一下來,咱們就把學校這套房子退了。」

  「你看你,又多此一舉。學校是否要求我退,與市里一點兒關係沒有,市里管不著我們省屬高校。如果沒人說必須退,不許你自己提!他媽的那些王八蛋兔崽子都到國外置豪宅去了,我不退一套分給我的房子怎麼了?你當正廳級幹部二十多年,他們晚分給你房子了又該怎麼說?」

  當年,社會上一些官員的貪污腐敗、官商勾結讓人憤慨,作為「紅二代」的郝冬梅更是義憤。

  秉義怕她又罵,再次阻止道:「冬梅,別說了,我完全照你的指示辦,行了吧?」

  即便在落魄年代也不失淑女范兒的郝冬梅,退休後簡直判若兩人,她憤世嫉俗,動輒罵娘。周秉義並不那麼容易適應,一時的好情緒常常被破壞得一乾二淨。實際上,他也有滿肚子委屈,也經常想罵娘——自己謹小慎微、辛辛苦苦工作三十多年,一心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党在周圍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來,卻又哪裡抵得過層出不窮的貪官污吏的負面影響呢?這種氣餒的話,他無處可說,只能長期悶在心裡,甚至終日鬱鬱寡歡。

  冬梅講的第二件事,終於讓他臉上出現了一絲喜色。她說,她想陪秉義出去走走。這是她長期以來的夙願,到了該行動的時候了。

  秉義也高興地說:「對,對,為什麼不呢?我也常有這種想法!」

  於是,夫妻二人共同擬定計劃——先去港澳臺,再去「新馬泰」,繼而去日本和韓國,最後去一趟歐洲。那時已是七月,他們要讓二〇一二年下半年成為二人的浪漫時光。

  夫妻二人準備就緒,即將起程的前三天,組織部門來人,說根據各方面的多次建議,組織上推薦他擔任省人大代表,繼續發揮餘熱。

  秉義說:「那得選。我負責過三次重大拆遷項目,肯定會招來不少人的怨恨。選不上我不在乎,但組織影響不好。謝謝組織的厚愛,還是免了吧。」

  組織部門的同志說:「這你儘管放心,還是要相信組織。組織推薦的人選,沒有當不上的道理。」

  郝冬梅從旁插話說:「老周身體已經很差,他說的意思就是請組織體恤。他不好那麼說,我替他直說,拜託各位領導如實轉達他的意見。」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人家只能告辭。

  送走客人回到家裡後,秉義說:「你說得對,幫了我的大忙,我才不給那些人在我的名字下畫×的機會。」

  冬梅說:「就是!從此以後你的時間都屬￿我。」

  三天后,夫妻二人動身去往港澳臺了。

  他們從臺灣歸來後沒幾天,組織上又來人,這次談的是希望周秉義成為省政協委員的事——第一年是委員,第二年是常委兼經濟委員會副主任。

  組織部門的同志說:「當委員就不必選了,只要你同意就行。」

  周秉義不知說什麼好,求助地看著妻子。

  郝冬梅說:「老周出去旅遊這一次累著了,身體更差,革命意志衰退。我也是普通幹部,我認為鑒於他的身體狀況,在政協繼續發揮餘熱的資格也沒有,請組織上物色他人吧。」

  秉義便做出情緒低落的樣子,隨聲附和說:「請組織上體恤,請組織另做安排。」

  組織部門的人走後,冬梅問:「我的話是不是過了?」

  周秉義苦笑道:「過是過了點兒,已經那麼說了,就別後悔,反正目的達到了。」

  旅遊歸來的周秉義氣色不錯,飯量大了。拍片顯示,他那由手術接出的替代胃已初步成形,狀態良好,估計以後基本能起到正常胃的功能,各方面化驗結果也讓醫生滿意。醫生滿意,他們兩口子自然就放心多了。醫生對他們的旅遊計劃持贊成態度,說只要別累著,絕對有益無害。有冬梅一路呵護照料,秉義怎麼會累著呢。正是因為怕他累著,冬梅堅持不隨旅遊團出去。他們所到之處都有她的同學、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往往住在對方家中,並由對方做嚮導,對方竟然都興高采烈,樂此不疲。在港澳臺的基本上是她的大學同學、本校同事或外校同行,也有她那一所高校的歷屆畢業生。她是讓他們懷想的人,見了面都格外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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