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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不久,老兩口子又去往了「新馬泰」,從「新馬泰」直接去了韓國和日本——那些地方冬梅的朋友更多。她在大學時,曾代表本校兼任過孔子學院總部的理事,除了日本和新加坡,另外三個國家她退休前多次去過。秉義沾妻子的光,所到之處被濃濃的友誼包圍著。

  歐洲之行則不一樣了。網絡給人們帶來的方便和益處太多,郝冬梅事先從網上聯繫到了幾位移民歐洲的中學同學。當年的中學同學多是高幹子女,無論後來上過沒上過大學,如今基本上都成了先富起來的中國人。有的在國內掙錢掙膩歪了,乾脆到國外過起隨手花錢、懶得再掙的瀟灑日子,同時免費呼吸新鮮空氣。有的覺得天天呼吸優質空氣,不幹點兒什麼太對不起生命,於是繼續國內國外來來往往地做五花八門的生意。有的生意似乎還保密,諱莫如深。與他們多姿多彩的人生相比,一位從老處長職位上退休的同類太匪夷所思了。冬梅和秉義暗中約定,恪守不聞不問原則,見面只說喜樂事、吉祥話。

  「據我們所知,『文革』後你母親又活了好多年啊!」

  「你怎麼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如此慘淡呢?」

  「你對自己的人生如果不在意,你媽也沒在意過嗎?」

  他們都對冬梅表示同情甚至可以說是憐憫。他們的接待不惜破費,時時處處體現高規格。因為曾是同類,雖然四十多年沒有往來,但他們對她的真誠、熱情友好和親密還是遠在一般同事和朋友之上。仿佛同一個窩裡長大的貓鼬,一經確認,便毫不見外,根本沒有溝通障礙。也正因為毫不見外,交談起來都是那麼的坦率。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心態卻很年輕,他們說移民的好處之一,那就是在異國他鄉,只要經常想著自己是人就夠了,而不必想著在別人眼裡自己應該是怎樣的人,也沒有誰要求你必須成為怎樣的人。他們經常談起和懷念她,因為她與他們失去聯繫最久,更因為她當年曾是他們中最善解人意的可人兒。他們都依稀記得,當年她是衛生小組長,無論哪位同學以何種理由請假,她都會痛痛快快地答應,結果經常只剩下她自己在放學後打掃教室,並且讓全班照樣得衛生評比小紅花。

  「冬梅,你當年真是可愛死了!」

  「冬梅,你還記得不,當年我怕種牛痘,一個人躲起來哭,你就挽起另一隻胳膊的袖子,要替我挨第二刀。老師發現了,狠狠訓了你一通!」

  「冬梅,現在有什麼需要幫助,只管開口啊,咱們之間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在當代都市人之間,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拍著胸脯說這些話了。

  秉義看得出來,那絕不是客套話,而是發自內心的。

  「怎麼會啊?起碼也該是副部級吧?是你們自己什麼地方沒搞明白吧?」

  對於周秉義做了二十多年正廳級幹部,他們都覺得很難理解。

  對於周秉義曾是光字片人家的兒子,他們的好奇心更大。

  「聽說,你們那片農村小腳老太太可多了。夏天的傍晚,許多人家門口都坐一個叼一米多長煙鍋的老太太,真的嗎?」

  秉義就微笑著說:「有那種情形,因為光字片人家成為城市人的年頭都很有限,但一米多長煙鍋顯然誇張了,長是長,沒那麼長。」

  「你們昨天不是問我人生的亮點是什麼嗎?現在可以告訴你們,我人生的亮點就是和秉義做成了夫妻。」怕他們再問出什麼讓丈夫尷尬的話,郝冬梅及時將話題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們都很愛聽她與周秉義的戀愛往事。

  「早知道會這麼麻煩別人,還不如事先不連絡人家。」秉義私下裡對冬梅說。

  冬梅說:「咱們這不是來歐洲嗎,還不是為了省點兒錢!」

  他們連回國機票都替他倆預訂好了,頭等艙,堅決不要他倆出錢。

  冬梅歉意地說:「親愛的,對不起了啊。」

  秉義明知故問:「何出此言呢?」

  她說:「他們的某些話你肯定不愛聽,其實我也不愛聽,可一不小心成了貴客,必須多擔待啊。」

  秉義笑道:「什麼擔待不擔待的,你想多了。人家今天這個當導遊明天那個當導遊的,什麼事都不必咱倆操心,不辭辛苦,陪咱倆看了多少地方啊!沒有他們接待,咱們的旅遊哪會這麼省錢,這麼放鬆,你一定要多多表示謝意才對。」

  他說的也是心裡話。

  「我一再表示過啦。他們基本上就是那樣一些人,除了做起生意來另當別論,平時對人胸無城府,口無遮攔,比國內大多數人還要單純,見了國內來的朋友也真的親,不是裝的。何況我對他們不僅是朋友,也是發小啊!」冬梅說。

  在周秉義看來,妻子對發小們的評論基本上符合事實。他雖然不是他們的同類,但有妻子與他們那一層近乎血親的關係存在,他們對他也是相當友善。那是一種不無優越感又比較愉快的接受。他心裡清楚,如果沒有一位是他們同類的妻子的陪同,那麼在他們心目中,他就只不過是一個在官場上走運的底層人家的兒子罷了。實際上,他並不能完全融入他們中間去。在他與他們之間,他無須多麼敏感就能感覺到,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始終阻隔著。他並不試圖穿過那一層無形的屏障,而寧願隔著屏障接受他們的友好,表達他的愉快和謝意。

  總體而言,周秉義的歐洲之旅是歡悅的。他對妻子說,回想起來,他一生的美好時期無非集中在以下三個階段,即從初中到高中時期(到「文革」前),兵團知青時期,再就是退休後與妻子出外旅遊的日子。他說,雖然自己從小學起就是光字片家長們經常誇獎的好孩子,老師經常表揚的好學生,但因為畢竟年齡小,並不覺得自己與別的孩子有什麼不同。上中學以後,他感覺就不一樣了,漸漸覺得自己頭上有光環了,那光環讓男同學們對他刮目相看,也讓他在女同學心目中特別有吸引力。那是榮譽感和虛榮心都獲得極大滿足的時期。成為兵團知青後,他沒想到「文革」前籠罩在自己頭上的那種光環,下鄉後居然仍起作用,竟能得到兵團各級首長們的賞識與器重。那是他利用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在知青中的影響力,千方百計為知青們做好事的時期。正是在那個時期,他體會到了為大多數人服務的快慰。當然也因為,在那個時期他享受並收穫了美好的愛情。

  聽他這麼說,郝冬梅感動得熱淚盈眶。

  「冬梅啊,旅遊太好了!境外遊更好!有你陪著我旅遊,好上加好!我原以為,從電視中看看豐富多彩的世界就可以了,何必身臨其境?事實證明,我錯了。將來,你也要陪我共同回憶咱們的旅遊時光啊!」

  「我願意,我非常願意!」

  郝冬梅的旅遊提議和苦心安排,換來了周秉義的好感受,她激動得偎依在他懷裡哭了。

  周秉義兩口子享受著旅遊的快樂時,周蓉和周秉昆姐弟倆卻都遇到了意外之事。

  周蓉面對的事與她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卻與蔡曉光有關係——關鈴閃婚嫁人了。嫁的是一位英國人,比她大三歲,名叫羅倫佐,一位開名牌鞋店的商人。她要舉行告別宴會,蔡曉光接到了她親自打來的電話。

  蔡曉光請示周蓉:「這我不去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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