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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曉光大聲說:「恭喜你答對啦!不過沒全對。文字有差別,基本意思是對的。我起的題目是《我們夫婦談祖國》,發的是很正能量的博文,希望主流報刊願意轉,領導看了也認為好,所以題目必須規規矩矩,來不得半點兒油滑。」

  周蓉說:「讓我再猜猜。在我們夫婦之間,我肯定是被教導的一方,你肯定是循循善誘的教導者囉?」

  曉光說:「對,對,事實如此嘛。」

  她說:「可我昨天也聲明了,我是在逗你玩呀。」

  「這一點當然不能寫!寫了豈不就成小品了?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瞪著我,更不要有什麼心理不平衡!在咱們兩口子之間,你應該擺正位置,心甘情願地陪襯我的正面形象,那樣對我有好處,對咱倆都有好處……」蔡曉光邊說邊站了起來,將周蓉橫抱胸前,歡歡喜喜地走向臥室。

  果然如他所料,有領導看了他那篇博文,批示道:「難得一見的好博文,體現了民間的正能量,不僅指出了問題,還提出了希望和措施。」

  於是,不少報刊都轉載了這篇博文,蔡曉光也如願收到了多筆稿費。他與周蓉一道,專門到一家高檔飯店出手大方地撮了一頓。

  「魚水夫妻,歡欣與共。」這是周秉義對妹妹和妹夫兩口子退休生活的八字概括。

  郝冬梅認為恰如其分,周秉義也對妹妹的生活不再有任何顧慮,百分之百地放心了。

  郝冬梅曾有點兒醋意地問他:「那你又怎麼比喻咱們的夫妻關係呢?」

  秉義說:「咱倆是琴瑟之好,另一種路子。我要是像蔡曉光對周蓉那樣經常跟你戲謔,改變了自己的風格,那我就難以當成好幹部了。你要是像周蓉那樣投我所好,我也會覺得不是你了。夫妻關係親密與否各有各的表現,咱們何必一定要像他們呢?」

  冬梅想想秉義說的也是,於是釋然。

  作為大舅,周秉義對周玥懶得關注。她已達到目的,到底與那個五十多歲的物流公司老闆領到了結婚證。不管經濟實力如何,當老闆的人總歸屬￿先富起來的一小撮,區別無非是大亨們有多少億,而一般老闆們的身價以幾百幾千萬來論。

  周秉義曾對郝冬梅說:「如果周玥發來節日祝福短信,你一定要以咱倆的名義回,只以你一個人的名義回不好。」

  冬梅說,她明白,每次都是那麼回的。

  周玥從不給周秉義發短信,怕的就是他不理睬。實際上,只要她給他發祝福短信,他肯定會回。他對外甥女給自己帶來的負面影響從沒太當成一回事,也就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他不願與她有太多太深的來往,因為她的丈夫是一位老闆。雖然他已經退休,卻仍然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唯恐一不小心濺上了污點。

  遇到各種節日,周玥都會給母親和養父發祝福短信——每次都發雙份,即使語言相同也發雙份,父親節母親節也發雙份。

  這讓周蓉很困惑。一次,她問曉光:「她為什麼這樣?另有深意還是智商有問題?」

  周蓉曾喟歎,周家下一代人智商平平,周玥和周聰智商既比不上她和哥哥秉義,其實也比楠楠相差甚遠。

  對於智商間題,蔡曉光有一套樂觀理論。他認為任何個人的智商都不僅僅是個體現象,而是每個家族的智商的表現。一個家族的智商,有休眠期、活躍期和高峰期,之後會再度進入休眠期。一個家庭是這樣,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也是如此。「祖墳冒青煙」這一句民間俗話,其實是指一個家族的智商進入了高峰期。高峰期或許由一個人證明,或許由幾代人中的幾個人證明。比之於內因,外因反而顯得更重要,如同比之於植物本身的基因,季節和條件反而顯得更重要。所以,對一個家族、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國家的最大犯罪,是通過外因限制阻礙其智商活躍期開始,打壓其高峰期,人為地將其毀掉,或容忍一點,加以利用。「文革」對於中國人的群體智商愚化負有責任,此點恰恰幾乎沒被提及。改革開放的一大功績,也是結束了人為的智商休眠期,中國已開始與世界接軌,世界成了平的,任何人企圖將十三億多中國人的智商控制在休眠期已變得不可能。中國人絕不會一代不如一代,必定會一代更比一代強。

  周蓉琢磨著說:「照你看來,我們周家的家族智商,高峰期也就只出我和我哥這樣兩個還不算太傻的人唄?」

  曉光說:「你們兩個是你們這一門周家的智商在休眠期的異常表現,而周玥和周聰代表著活躍期的來臨。也許他倆這一代註定了是庸常之輩,但他倆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中,必定會出現智商遠超過你們兄妹倆的人。」

  周蓉問:「何以見得呢?」

  曉光似乎早已深思熟慮過,他說:「周玥身上已顯出了你和秉義、秉昆身上少有的智慧了呀!你看她每次既給你發短信,同時又給我發短信,證明她懂策略。如果只發給你,讓你代問我好,久而久之,冷淡了我;如果只給我發,讓我代問你好,冷淡了你更加不應該。既發給你又發給我,還讓我們都替她問對方好,你不代問,可能我會代問,我們中一方代問的概率明顯大於都不代問的概率,久而久之,她獲得我們諒解的願望就達到了。」

  周蓉說:「這是連聰明的猴子都有的狡黠,怎麼算得上智慧?」

  曉光說:「處於休眠期的人,其智商的某些方面未必見得高於聰明的猴子。那種在別人把自己父母打翻在地以後,自己還要踏上一隻腳的人,他們的智商高於猴子嗎?」

  對於女兒的行為,周蓉仍未原諒,但也不是那麼義憤填膺了。每次女兒發來短信,她也是及時回復。

  「我們很好,不必牽掛,但願你的生活感覺也好。」照例是這樣三句話,哪次也未多一字,哪次也未少一字。

  周蓉曾對蔡曉光說:「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麼事嗎?最怕周玥某一天帶著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出現在我面前,而那男人叫我媽。我要麼會昏倒,要麼會情緒失控。」

  蔡曉光說:「放心,我已經和她打過招呼了。在你沒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之前,我保證那樣的事絕不會發生。」

  蔡曉光對周玥的個人問題,並非持特別強烈的反對態度。畢竟不是親生女兒,如果是親生女兒,估計他的反應會比周蓉更強烈,更難以接受。由於不是親生女兒,他其實是有幾分樂觀其成的。起碼,他認為會讓自己省不少心,也根本無須破費。如果周玥嫁給了一個沒房子、工作不穩定、收入低微、家境困難的人,而且非嫁不可、死不悔改,他想,那自己晚年可就慘了,自己嚮往的與周蓉共度與世無爭、與人無怨的幸福晚年也將泡湯,終會一敗塗地,徹底交待了!這麼想時,反倒覺得周玥嫁給了一位老闆,對自己實在是一幸事。沒花一分錢養女就嫁作人婦,他甚至有點兒感激。因為心有感激,每次收到周玥的短信,他不但回得及時,還字數挺多,句句流露著高興。他明知她肯定無須什麼幫助,卻總是在末尾加上這麼幾句:「遇到了什麼難事,千萬別自己扛著,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爸爸媽媽,我們可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

  曉光知道自己一直是重點統戰對象,知道統戰部門的同志比較在乎自己這樣一個骨子裡具有「異質思想」的人,在乎他在關鍵時候是否能與領導保持一致。他親耳聽到統戰部門的同志閒聊時談到,做好統戰工作的經驗之一,那就是對於重點統戰對象,恰恰應在對方陷於孤立的情況之下更加親近他們,團結他們,以達到最終感化他們的目的。他將養女視為自己的重點統戰對象,如果一位養父與自己唯一的養女搞不好關係,那難道不是太失策的事嗎?他將統戰部門同志們傳授的經驗應用到了處理自己與養女的關係中,而且驗證了那的的確確是好經驗。周玥發給他的短信居然比發給媽媽的還多,字裡行間老爸長老爸短的,流露出與他的關係越來越親。他也看得出,周蓉對此備感欣慰。

  「你是一位模範養父。」周蓉一次對他說,無疑是發自內心的表揚。那表揚讓他暗覺慚愧,因為作為養父,他幾乎沒在周玥身上花過什麼錢。

  他說:「其實,我也是有小金庫的男人。我本想攢筆錢,未雨綢繆,供她結婚時用。」

  周蓉說:「那就為咱倆留著吧,我們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不對你搞『四清』,絕不抄你的小金庫。」

  與蔡曉光這位養父相比,大舅周秉義對周玥採取的是不遠不近的策略。他認為,她嫁什麼樣的男人是她自己的事,以後走不走正道卻事關周家的聲譽。在對此點還很難判斷的情況下,他不想與外甥女有過多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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