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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五


  近年來,光字片的存在越來越成為我一塊兒心病。一想到咱們光字片,我就心疼生活在這裡的父老兄弟。新中國成立半個多世紀,改革開放也有二十多年,咱們光字片卻變得比當年更糟糕,處處不堪入目。人掉進廁所的事發生幾次了,還淹死過孩子。光字片的父母一茬接一茬過世,孩子一代接一代出生。我知道,從大人到孩子,誰都不願再生活在光字片了。光字片的存在,現在是本省本市的恥辱,也是國家的恥辱。

  自從有了光字片,就出了我這麼一個當官的。在你們看來,也許還是個不小的官。我就產生了一種決心,要在退休之前,將光字片徹底消滅,徹底改造。這很不容易,咱們是窮省窮市,在全國全省經濟發展水平排行榜上,一直居於倒數幾名。我得在缺少資金支持的情況下,做成這些大事。我要替大家求各路財神,要向一些房地產開發公司承諾他們提出的條件,要與他們進行利益博弈。他們獲益太大,群眾獲益必然減少。我在為大家日夜操勞、勤勉做事,卻並沒有獲得大家的信任,有的人還等著看我的笑話。要獲得大家的信任,其實比獲得開發商們的信任還難!

  現在我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我要做的事完成一半了。大家已經看到,光字片與過去不一樣了,有空間了。現在你們的家,被新開的馬路分隔成各個單元。不少人看過新區,它仍在建設之中。關於它的前景,新區的宣傳牌上寫出來了,我也在電視裡講過,我是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和支持下做這一件實事!不打算再觀望下去的人家就趕快登記,明天在一些空房子裡會有辦公人員接待。有一個前提是,整個院落的人家必須統一思想,一致同意搬遷。如果一個院子裡的幾戶人家還沒有達成一致,有人想搬有人不想搬,那就恕不接待,因為那對開發沒有意義,拆難以拆,蓋沒法蓋!

  如果整個院落一致決定搬遷,還會有什麼特別優惠嗎?我也坦率告訴大家,沒有了,你就是明天上午第一個登記也沒有了。特別優惠期過去了,結束了,大家想都別想了。大半年的特別優惠期,早幹什麼去了?不過仍有一些方案,有一些靈活性。我還要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這個方案是我們光字片人家幾輩子都難遇到的福音!

  那些全家仍想堅守住在光字片的人,儘管我不理解,但可以保證不會斷水、斷電,而且會將現在的沙土路修得更好點兒,公廁蓋得像樣子點兒。光字片再也不會有大人掉進廁所的事發生了,至於小孩子,我無法保證。有小孩子的人家,只有自己當心。大家也別指望政府會替你們將破土坯房改建成磚瓦房,那是做夢。誰家的房子還能住多久,只能靠你們自己的維修本事了!東倒西歪的破土坯房佔據著城市的有限空間,是土地資源的嚴重浪費,政府還會支持嗎?

  也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某一個院落的居民集體搬遷了,原地蓋起了樓房,住進了人家。相隔不遠的一個院落,卻由於大家意見難以統一,只能維持現狀,在原來的土坯房裡耗著。如果孩子問,爸爸媽媽,咱們怎麼還住在破土坯房裡?對於諸如此類的問題,也只有你們自己回答了。除了自己,沒人替你們回答。

  也許還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些人迫切地想要搬遷,而另一些人仍然無動於衷。結果前一種人想不明白,明明是對自己家也有好處的事,他們為什麼那樣呢?他們不搬,豈不是害得想搬的人家也搬不成了嗎?的確會那樣,結果矛盾產生了。怎麼辦呢?我希望,前一種人都來做談判的專家、說服的能手,對後一種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工作組的同志,也會幫助你們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如果還是做不通呢?那就只有放棄了。大家得明白,絕大多數人是按正常的理性思維行事,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這樣。我要告誡迫切搬遷的人們,千萬不要生他們的氣,不要恨他們甚至圍攻他們,那對於解決問題一點兒好處都沒有。政府會啟動第二套方案幫助你們實現願望,在開發改造其他危房區時,將考慮解決你們的問題,只不過需要大家耐心等待。

  最後我要說,如果有人為了滿足一己私利而堅持做釘子戶,政府也不會採取強制手段。我是拆遷工作負責人,今天把話先擱在這兒——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哪怕你是光字片的霸王,我也絕不讓一分。我也要告訴這樣的人,最終的結果肯定是搬走的人家將越來越多,下決心「釘」在此地的人將越來越少。這他不會影響大局,只不過會使光字片的整體發展棘手些而已。最糟糕的情形,無非是將來在樓群與樓群之間,矗著幾處有礙觀瞻的破土坯房罷了。就那樣吧!我這人做事追求完美,但只要自己竭盡全力,也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不完美的結果……

  周秉義的演講滔滔不絕、一瀉千里,結束後秘書立刻跳下小卡車,扶著他也下了車。

  秘書拉開駕駛室的門,周秉義一頭就鑽進去了。小卡車的駕駛室坐不下三個人,秘書上了車,蹲在車廂裡。

  忽然有一個姑娘分開眾人擠上前來,大聲問:「周副市長,您為什麼要坐這種車來?」

  周秉義反問:「記者?」

  那姑娘便報出自己報社的名字。

  周秉義說:「我並沒通知媒體,你們耳朵還真長。」

  姑娘拉著車門把手說:「請您就回答這一個問題。」

  周秉義說:「我要對那麼多人講話,總得站高點兒吧?大卡車開不進來,我又不能站在小汽車頂上。你以為我在作秀?那你想多了。」

  「您可以借一把椅子啊。」姑娘追著說。

  周秉義看了一眼手錶,嚴肅地說:「你先把手放下,什麼樣子!」

  姑娘很窘地一笑,乖乖將手放下了。

  「我都快六十了,講一個多小時。我又不是耍雜技的,在椅子上站不了那麼久,萬一摔下來呢?」周秉義有些不悅。

  「可以發表嗎?」姑娘又問。

  「我過目後再說,開車。」周秉義說。

  車一發動,人們閃開了。

  沒有人攔車,沒有人打斷過他,沒有人叫喊什麼,也沒有人尾隨。

  真話、坦蕩的話、掏心窩子的話是有力量的。即使刁民聽了,那也得尋思尋思,掂量掂量。何況,光字片本質上沒有刁民,只有些「二杆子」。

  他們誰也不看誰。仿佛互相看一眼,自己的想法,別人的想法,便都會不言自明瞭。

  他們誰都不好意思看誰。

  兩天后,周秉義在光字片的演講見報了,標題是《沒有掌聲的演說》。

  秘書嘟噥:「那小記者挺壞。」

  周秉義說:「那也是實際情況。」

  宣傳部門的同志對他的演講提了意見:「發表前您看過了嗎?」

  他說:「看過了。」

  「那為什麼不將那些不妥的話刪掉呢?」

  「哪些話?」

  「『窮人窩』『本省本市的恥辱』『國家的恥辱』……這樣一些話從您口中說出來,影響不好吧?」

  「我覺得挺好的,那些話是我最不願刪掉的話。」

  「……」

  「我這兒正忙,沒別的事我掛了啊。」

  對方先于他把電話掛了。

  秘書又嘟噥:「惹別人不高興了吧?我建議刪,您偏不刪。」

  周秉義笑道:「我這大半輩子,一直在為讓方方面面的人高興而活著,我也該為自己高興而固執己見幾次吧?」

  當天的報紙脫銷了。光字片的人家沒有一戶不買,有的人家全家一起熱議不算,還與好鄰居們一塊兒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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