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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一


  §下部 第十三章

  「五一」過後,周秉義的「大手筆」發力了。大隊的建築人馬從四面八方會聚到了同一條馬路,浩浩蕩蕩地向光字片進發。公共交通幾度為之中斷,交警大隊出動了不少警察疏導交通。建築大軍的載人卡車彩旗招展,彩旗上的名字顯示他們來自北京、河北、山東,甚至還有廣東的房地產開發公司。

  光字片一些在家的男人或青年聞訊後,騎著自行車迎接,但建築大軍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他們眼睜睜看著挖土機、軋道車、塔吊車跟在卡車後邊繼續往前開,站在馬路邊準備歡迎的人,全都有些困惑。

  建築大軍一直往前開,開到了馬路盡頭。再往前,沒有水泥路,而是坑坑窪窪的沙土路了——那裡是二〇〇四年的城鄉分界線。

  那裡距離光字片大約三站遠,如果從沙土路上繼續向前,五裡之外會見到第一個村子和耕地。五裡之內,沙土路兩邊是沙化嚴重的大片野地,蒿草叢生,莊稼難以生長。那裡曾經連成一片,沙土路將它一分為二了。至於為什麼那裡的土地沙化嚴重,沒人能說得明白,也沒人認為有研究的必要。

  那個地方俗稱虎皮岡。各路建築大軍當日紛紛在那裡安營紮寨,支起了帳篷,搭建簡易房。第二天,他們開始蓋宿舍、廁所和食堂,分明是要長住下去。

  光字片的人們疑惑極了,一撥接一撥到周秉昆家問究竟:難道你哥要在那地方為咱們光字片的人家建樓?那可是連兔子都不刨窩的地方啊!那裡已經不屬￿城市了啊!如果你哥將咱們光字片的人家都誆到那裡去,那麼咱們以後就再也不是城裡人了,這麼大的責任誰來負?那咱們不是太對不起子孫後代了嗎?咱們光字片就是再爛,畢竟屬￿城區啊!光字片的人畢竟有城市戶口啊!咱們的子子孫孫也將是城裡人啊!——周秉昆,你一定要替我們問問你哥,他到底耍的什麼鬼花招!

  與測量隊剛離開那幾天相比,光字片人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滿懷憧憬到感覺被耍了,男人女人們詢問起周秉昆時都義憤填膺。

  周秉昆哪裡又能回答得了他們的問題呢?

  何況他也見不著哥哥秉義啊。

  一天,蔡曉光來了,秉昆問在哪兒能找到哥哥秉義?曉光說,自己也是偶然遇到秉義一次,他已很少回家住,連嫂子冬梅都難見到他一面。那麼大的事,他非要在自己任期內幹成,市里財政拮据,基本上不撥款,只給政策支持,全憑他靠人格魅力全國各地到處跑,求爺爺告奶奶似的才好不容易招來了幾家客商引來了幾家投資。這才哪兒到哪兒?剛夠唱一場戲,後幾幕怎麼演下去,演得如何,還得他使出渾身解數接著「導」。他壓力多大,可想而知。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在這兒明天在哪兒,估計連他自己也說不準。

  秉昆就將光字片的人要求他代問的事情說了一遍。

  蔡曉光反問:「你是代他們問呢,還是代表他們問呢?」

  秉昆說:「他們只不過讓我代他們問問。他們又沒選我,我哪兒有資格代表他們?」

  曉光說:「不是代表他們就好。哪天他們選你,也千萬別上那個套。八字還沒一撇,才剛剛落筆,你哥哪兒有精力回答他們那些鳥問題!照我看,那根本就不是些問題!」

  秉昆說:「既然不是些問題,他到光字片來一次,向人們解釋清楚不行嗎?如果他沒時間,派人來解釋也行啊,或者發一封公開信也比不解釋好啊!」

  曉光說:「秉昆啊,什麼叫老百姓,我比你懂,你哥比我懂。依我看,現在不是答疑的時候。時候不對,解釋了也白解釋,你就是詛咒發誓,疑心重的人他還是個不信!中國目前的事,難就難在許多人對官員對政府失去了信任。如果像你說的那麼做,就得今天向這些人解釋這些問題,明天向那些人解釋那些問題,後天又有些人有新的問題了。成天解釋來解釋去的,沒精力把正事幹成了。中國老百姓說好也好,說操蛋也操蛋。一關係到個人利益,針尖那麼大的好處也會打破頭去爭,拔一毛而利天下那也絕不會幹!有那更可憎的,明明是件對大家包括他自己的好事,稍不滿足,就煽風點火,起哄架秧子,把好事攪黃了心裡才痛快。這種人天生就是攪屎棍。他們的思維方式是,一塊蛋糕我要吃一大塊,有人不是偏不讓我吃嗎?那我他媽的往蛋糕上拉一坨屎,叫你們誰都休想吃上一口!光字片就沒這號人啦?」

  周秉昆知道光字片也有那號人,但他不願承認,因為光字片與自己有著血脈聯繫,他非常不情願面對現實。

  「有,還不少,東挑西挑、欺軟怕硬、又賤又壞的人也有!」鄭娟心直口快。

  曉光表揚道:「還是弟妹敢說實話。弟妹,你給我來碗豆漿,加糖的。」

  鄭娟受到表揚特高興,立刻照辦。

  曉光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碗豆漿,又對秉昆說:「別人如果問你替他們反映問題了沒有,你就說見不到你哥。你哥肯定有他一套部署,還不是怕節外生枝,分散了他的精力,影響了他的情緒,結果使自己能做好的事沒做好嗎?我想導好一部電視劇,也不願剛開機就一再地答記者問,同樣的理。」

  既然姐夫那麼明白的人站在哥哥一邊,周秉昆也就不好多問什麼。

  曉光是受秉義之托來告訴秉昆,抓緊把小院拆了,把門面擴大。

  秉昆說:「我不打算一直幹下去,以後還是要找工作的,沒那必要。」

  曉光說:「以後怎麼樣先別管,當務之急是要儘快落實你哥的指示。」

  秉昆說:「現在季節也不對,馬上夏季了,雨水多,等九十月份再落實吧。」

  曉光說:「你怎麼又犯軸,知道你們手頭不寬裕,錢都給你準備好了!」說著拉開手包,取出一捆用牛皮筋紮住的錢放在桌上。

  秉昆問:「誰的錢?」

  曉光說:「你哥的,和我、你姐的錢有區別嗎?哪一個親人的錢是花得的,哪一個親人的錢又是花不得的?我告訴你,你不上心,別說我哪天親自帶著人來開工!」

  鄭娟急了,一把將錢抓過去,數落秉昆說:「哥的指示你都不聽,你還聽誰的呢?哥能讓咱們做犯不著的事嗎?手頭緊就說手頭緊,找那麼多藉口幹什麼?你看你都讓姐夫著急了!姐夫你別急,這次我當家,我會把哥的指示落實好的。」

  曉光被她的話逗樂了。

  他臨走交代給秉昆一項任務,讓秉昆去告訴孫趕超,十月底之前要準備好一萬元錢,東借西借也得湊足那個數——還說是秉義的指示。

  他走得急,秉昆沒顧上再問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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