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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〇


  於虹說:「那可不一定!毛主席看人的眼光如何?當年不也看錯了一個又一個嗎?」

  趕超說:「咱們背後這樣議論秉昆他哥,太不厚道了,秉昆眼皮會亂跳的。」他基本上同意進步的話。他想,秉昆他哥只不過就是一個官場失意者,說是失敗者也未嘗不可。自從他調回來後,正面報道一次沒有,負面新聞接二連三,在民間簡直就成了可悲可笑的官員。當官當到這份兒上,心裡肯定不好受,於是開始尋找友情來溫暖失意的心——無非就是這麼一回事。

  大家就統一了認識,一致決定:好意心領了,錢要退回,友情要珍惜。不能在一個官員官場失意、形象滑坡的情況之下收人家的錢,那不成了出賣友情了嗎?

  於是,孫趕超當天晚上帶著三個信封來到了秉昆家。

  他們的意思不太好表達。即使善於辭令的人,要想說得分寸恰當,那也很難拿捏。

  孫趕超不是善於辭令的人。

  秉昆聽了有些不快,他說:「我哥是誠心誠意的。如果你們不是我的朋友,不是一直對我很好,我哥犯得著嗎?你們反而覺得我哥成了可憐的人嗎?」

  孫趕超看出來,如果自己再多說什麼,秉昆就會發火。於是,他就把信封揣起來了。

  周秉義晚上回家後問妻子郝冬梅,弟弟秉昆的表現為什麼那麼不可理喻?

  郝冬梅說:「我太能理解了!孫趕超他們首先是他的朋友。你做的事,肯定是他一直想做又做不到的。你可倒好,事先也不徵求一下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而且出手那麼大方。動機是好的,性質卻似乎變了,仿佛在你自己灰頭土臉的時候,企圖通過幫助自己弟弟的窮朋友,在民間為自己討好,樹立新形象!」

  秉義說:「我是他哥呀!一件動機良好的小事,大可不必事先向他請示吧?我的工作千頭萬緒,顧得上在一件小事細節方面考慮得那麼周到嗎?」

  冬梅問:「咱們一次拿出過一萬元來幫助過秉昆嗎?」

  秉義說:「當然沒有!一萬元對咱們也是好大一筆錢啊。我記得,咱們給他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一千元。」

  冬梅說:「還是的!你對他的朋友們出手大方,也讓他心理不平衡。他現在沒工作,和鄭娟一塊兒掙點兒錢多不容易!」

  「我覺得他更是對現實嚴重不滿!」周秉義剛沖完澡,一邊擦腳一邊說。

  冬梅說:「那又怎麼樣?難道他和他的朋友們應該對現實感到特別滿意?不錯,二十多年國家經濟增長挺快,總量翻了幾倍。有些成就,咱們看在眼裡,也體會到享受到。比如,咱們從前也不敢想像可以在家裡洗完熱水澡,舒舒服服坐在沙發上看進口大彩電,秉昆他們至今卻還沒有享受到。老百姓是通過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來認識國家的進步的,這是古今中外的鐵律。誰也沒有權利要求他們像既得利益者們一樣客觀理性地看待國家的變化,正如不能要求沒擠上車的人和坐在車上的人一樣,對車廂改觀和車速提高交口稱讚。」

  「就算你說得有理,那他也不該對自己的哥哥有那麼多那麼大的偏見!」周秉義開了電視,手持遙控器往沙發上一靠,耐心地搜索起想看的節目來。

  冬梅說:「你就是他的壺嘴,他在你身上出氣太正常,反正他總得有一個出氣的地方。我、周蓉和曉光都代表不了官僚階層,你是他哥,也是官員階層的一分子,他從小就受到你這個哥哥的『精神壓迫』,所以你受了他點兒氣也就只能包涵著了,總比他把氣撒到別人身上好。」

  秉義搜到了《動物世界》,他盯著電視,挖苦說:「我不承認中國有什麼官僚階層。如果有,那你不成了官僚太太啦?」

  冬梅反唇相譏:「你不承認就不存在了?我的同事們早就拿『官僚太太』四個字開我的玩笑了!如果讓我選擇,我寧肯他們拿『官太太』三個字開我的玩笑。加一個『僚』字,聽起來幾乎等於是罵我!」

  秉義說:「不跟你辯論了!反正我最近不想見到秉昆。過幾天,我要出差去招商引資,你替我關懷關懷他吧,千萬別讓他哪天真把氣撒在別的方面!」

  四月,天剛轉暖,冰雪還沒完全融化,光字片受了一場虛驚。某日來了幾組測量小隊,東西南北中各一組,豎竿畫線尺量繪圖,臨街住戶人心惶惶,以為要修路。修路當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兒去呢?有人搭訕著與測量隊的人攀談,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對光字片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們又問,「大刀闊斧」怎麼理解呢?

  測量隊的人說,他們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長的原話。

  人們一想,那肯定就是周秉義啦!

  光字片的人們別提有多高興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測量隊接連測量了數日,整個光字片也接連亢奮了數日。測量隊的人幾乎成了光字片人們心目中最可愛的人!他們所到之處受歡迎的程度,如同當年受苦受難的人們歡迎解放軍。那些日子周秉昆家的生意好得沒法比,夜以繼日地蒸麵食熬粥磨豆漿,仍然供不應求。測量隊的人買,光字片的人也買了送給最可愛的人。

  光字片的人忽然間變得特別仁義,從秉昆那兒買東西時都說,哪能叫你們一家白送呢?你們小小一個門面,他們那麼多人,幾天還不送黃了?那些沒工作閑在家裡的大姑娘小媳婦,自願跑到秉昆家幫忙。光字片僅此一家賣吃喝的店,不能讓最可愛的人中午吃不到一頓熱乎飯啊!而最可愛的人們,那些日子裡基本上吃的是免費午餐。附近沒有其他飯館,要在光字片吃午飯,給錢也沒人伸手接啊。自己帶飯呢,又沒地方熱,乾脆都不帶了。白吃吧,咱們太受歡迎了,不白吃有什麼辦法呢?

  看來他們進行的是較為複雜的測量,半個月後才從光字片撤出,留下了一個他們常說的詞:「井田方案」。

  此後,每天晚上總會有幾個男人相約了到秉昆家聊天。秉昆哪兒有空陪他們聊呢,一邊幹活一邊聽他們聊而已。他們不問,他就不接話。

  他們不約而同地回憶起了秉昆父親周志剛,不同的往事和話語,都流露著極大的敬意——多好的老工人啊!那些往事和話語都歸結到了一點——有其父才有其子!周志剛雖然沒享著大兒子周秉義的福,全光字片的人可托上周秉義的福了。周家等於為光字片的人培養了一個好兒子啊!誰承想光字片會出一位副市長呢?他是光字片的大救星啊!

  他們並不是為了給秉昆聽才到他家的,也不是為了討好周副市長才說那些感恩話的。他們都沒有那麼複雜,他們都很單純、真誠。他們是到了周家老屋,才一個個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來,發自內心地說那些話的。

  「秉昆,你父親如果活著,該有九十了吧?」

  「我父親七十七歲走的,那是一九八七年,活到今年該九十四了。」

  秉昆一邊推磨,一邊回答。人們對他父親的敬意讓他心中溫暖,哥哥在民間起碼在光字片這一小部分人中鹹魚翻身,獲得了好口碑,他備感慶倖。鄭娟卻替婆婆鳴不平,幾次插話企圖將男人們的回憶引到婆婆身上,都沒有成功。

  男人們聚到周家並非為了集體緬懷周志剛,而是為了獲得翔實可靠的消息——對光字片「大刀闊斧」的改造究竟何時開始?將改造到什麼程度?會蓋高樓嗎?測量隊員們所謂的「井田方案」究竟怎樣?光字片的人家也能過上享受燃氣灶和自來水的生活嗎?

  對於他們的探問,周秉昆一句也回答不了。他已經好久沒見到哥哥,嫂子幾天前來過一次,說哥哥仍在南方招商引資。他問順利不?嫂子說電話裡聽說比較樂觀,主要得益于哥哥在北京工作兩年交下的各界朋友,能為目前的大動作打下一定基礎。

  周秉昆無可奉告,聚到他家的男人們卻並不失望,紛紛憧憬著暢想著各自的「光字夢」。

  光字片的人們一出家門,就可以望見一幢灰不溜丟的八層樓。那是一家單位蓋在馬路邊的預製板宿舍樓,有上下水卻沒接通煤氣,這就苦了住在四層以上的人家,每月往樓上扛兩次煤氣罐成了頭痛事。那種預製板樓外牆是要進行粉刷處理的,由於缺少資金,也就沒有再粉刷,形同裸屍。每層只有一處公廁,住的人又多,上廁所都得排隊。

  光字片的人將那幢樓叫作「寒磣樓」。寒磣歸寒磣,颳風下雨天、漫長寒冷的冬季畢竟不必出樓門就可以上廁所,也不必往家裡挑飲用水、往外倒泔水,下多大的雨也不會有雨水灌進家裡。與光字片家家戶戶住的低矮潮濕的土坯房相比,生活的優越性那還是不言而喻。

  光字片的人雖然叫它「寒磣樓」,其實內心裡都很嚮往,有那種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的醋勁兒。

  「秉昆,你哥怎麼也能讓咱們住上『寒磣樓』那樣的樓房吧?」

  「那算什麼樓房?別的我不敢替我哥打包票,但這一點我可以替他打包票:我哥做事向來靠譜,不做則已,一做就是大手筆。都把心放肚子裡,我哥為咱們蓋的樓肯定漂漂亮亮的。」周秉昆的話說得擲地有聲。

  那些男人便都確信無疑地笑了。隨後,他們又都為周志剛和老伴走得早歎息不已,都說他們如果活到現在,估計一年後就能住進樓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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