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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七


  周副市長:哪一種想法都沒向市里省裡彙報過,有的想法自己就推翻了。形成可操作的方案是一個極複雜的過程,我不能現在就打什麼保票,一旦實現不了會成為空話。

  記者:您有信心嗎?

  周副市長:信心首先要建立在切實可行的方案上,我只能說壓力很大。關鍵是,咱們省市財力並不充裕。

  記者:那您有什麼話,想通過我們報對坯房區的老百姓說嗎?

  周副市長:請給我充分的時間,讓我認認真真地調研、考慮。

  記者:多長時間算充分的時間呢?

  周副市長:這難以準確回答。你們以後採訪我時,希望別搞突然襲擊,預先打個招呼,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採訪報道一見報,民間罵聲一片,許多人罵得很難聽——情況明擺著幾十年了,還他媽調什麼研啊!他媽的他要考慮到猴年馬月啊?肯定是想混到退休,做甩手大爺了!連句打包票的話都不敢說,咱們還有盼頭嗎?

  以上那些話,計較起來甚至根本不算罵,而是最好聽的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兩個搶劫過他的壞小子,在錢包裡發現了名片,覺得搶劫了一位副市長真是何等的「威武和風光」,於是四處吹噓起來。

  他們是兩名「尾巴學校」的高一學生,「尾巴學校」即各方面最差的學校。他們那天晚上喝醉了,被同學告發給老師,學校感到事件性質嚴重,立即報案……

  結果被周聰不幸言中,周秉義的名字又一次見報:這次標題是《周副市長歷險記》。報道在「乖乖」二字上做足文章,也對事後不報案的心理進行了畫龍點睛的分析。雖略略幾筆,但「不知究竟怎麼想的」一句,十分耐人尋味。

  周秉義的親人嘴上都起泡了。

  周蓉夫婦到秉義家慰問,卻見他在家的牆壁上打乒乓球,沒事似的。秉義對妹妹妹夫的慰問顯出很驚訝的樣子,仿佛他們慰問的應該是別的什麼人,只是犯迷糊進錯了門。

  「那事呀,有什麼啊?老百姓缺少樂子,報社以一件官員的糗事迎合老百姓的趣味,有利於和諧嘛。細想想,這也是官員為穩定做出的特殊貢獻啊。」周秉義一邊用球拍忽高忽低地顛著乒乓球,一邊沒心沒肺地說。

  周蓉在樓道小聲問送她的嫂子:「我哥是真不在乎,還是裝作不在乎?」

  冬梅說:「連我也看不出來。」

  幾天後,周秉義又來到了秉昆家,還是在下午。他上午總是很忙,下午由自己支配的時間才多點兒。

  「哥我就奇怪了,你為什麼不對記者說那天晚上你對我說的話?」秉昆劈頭就數落開了。

  「你陪我逛光字片那天晚上?當時咱倆聊了許多,你指哪一句?」

  「就那句——我問你考察之後呢。你怎麼說的?」

  周秉義想了想,沒想起來,反問:「我怎麼說的?」

  「你說『滅了它』!你為什麼不這麼回答記者,偏左一句考慮右一句考慮?」

  「我說『滅了它』三個字了嗎?指什麼?」

  「對,你說了!指光字片!也可以認為泛指本市所有坯房區。你當時特別激動,說得斬釘截鐵。」

  「想起來了,我是那麼說過。可我當時是對你一個人說啊,你是我弟弟啊!那樣的話我怎麼可以對記者說呢?太暴烈、太江湖、太沒輕重了吧?太不符合一位副市長的身份了吧?……」

  「那也比你左一句考慮右一句考慮好!哥,你太脫離群眾了!你根本就不懂什麼叫民間什麼叫老百姓了!民間就喜歡聽暴烈、江湖、沒輕沒重的話!如果說的還是一位官員,如果說的還是他們一致想說早就想說的話,那你就會很容易地被他們看成自己人,代表他們利益的人!即便你就是直到退休真的什麼實事也沒做,也必定會得到他們的諒解。他們還會替你辯護——人家當時放出狠話要做,什麼都沒做肯定有他的難處!憑那一句話,他也是……」

  「好幹部?」

  「對!」

  「秉昆,你終於也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了!與時俱進了!很可能你分析得對,但那麼一來,我實際上不是成了大忽悠嗎?把那些老百姓不都看作二百五了嗎?」

  秉昆張張嘴,說不出話了。

  周秉義是來讓弟弟陪他去看看孫趕超和肖國慶的妻女,他說也是自已考察的一部分。

  秉昆說還沒到他們下班的時候,太早了。

  秉義說:「那我在你家睡一覺。」

  秉義進了小屋,脫了鞋往炕上一躺,片刻就睡著了,看來他還真的很缺覺。

  秉昆將哥哥推醒後,天快黑了。鄭娟做好了晚飯,老哥兒倆匆匆吃罷,就一塊兒出了門。

  秉義見秉昆手拎一根短棍,笑道:「本副市長的安全由你負責了。」

  秉昆板著臉說:「以防萬一,該出手時你也得出手,別再『乖乖』的!」

  趕超兩口子和吳倩,對周秉義的光臨同樣感到意外。

  「從來沒有像您這麼大的官來我們家。」他們說出了完全相同的話,吳倩甚至激動得哭了。

  周秉義說,他不是代表党和政府來看望大家,誰也沒有交給他這樣的任務。他不是訪貧問苦,那不屬￿他分管的工作,他們也不是本市最貧苦的人家。根據民間長兄為父的說法,他是代表周家代表父母來感謝他們。當年,他到兵團下鄉,周蓉去貴州,父親遠在「大三線」,母親患病,正是他們給予了弟弟秉昆無私幫助,這乃是人間最可寶貴的情誼。他早前就想來看望,卻無法給予他們實際幫助,心中有愧,沒有臉面來,希望他們原諒。

  「我們哪敢挑您的理?您連弟弟秉昆的事都沒管過,您是一門心思當官的人嘛。」他們都說了幾乎相同的話。

  秉昆聽著,很替哥哥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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