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人世間 | 上頁 下頁
三五五


  秉義苦笑道:「咱們都不要那麼去想,聽到了也要當作沒聽到。什麼幕後什麼背景的,這樣的話千萬不要從我們口中說出來。你們放心,對我沒有太大的影響。」

  鄭娟將化好的凍梨凍柿子端了上來,秉義和曉光各吃了一個,同時走了。

  秉昆家的氣氛,便又陷入沉悶。

  春節過後,組織部門下達了正式任命,周秉義擔任副市長,名次還排得比較靠後。他的分工只有一項,主抓招商引資,儘快改造城市面貌,消除土坯房,促進本市房地產業發展。

  一天下午,周秉義來到弟弟家,讓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

  那天降了一場大雪。

  秉昆說:「哥,這麼大的雪,改天吧。」

  秉義說:「我正是因為下這麼大的雪才來的啊。沒人出門,也就沒人注意咱們嘛,想看哪兒看哪兒。」

  秉義沒坐專車,也沒騎妻子的自行車。雪大,公共汽車開得慢,又不容易等到,等到了也不一定能擠上去,他乾脆走到了弟弟家。

  於是,老哥兒倆逛起光字片來。

  光字片的面積比以前大了,有幾平方公里,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了。大雪覆蓋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連一片,東倒西歪,橫七豎八,如同歷史回到了白堊紀,雪下覆蓋的是成群體型怪異的恐龍僵屍;又如同無數明碉暗堡,為了迷惑敵軍,偏要築得不三不四,內中埋伏著整師整師的士兵,只等衝鋒號響……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乾淨,這不適用光字片。稍一細看,誰都會從積雪之下發現外露的種種肮髒——垃圾堆,各種令人作嘔顏色的泔水結成的冰面,公廁四周的尿冰……

  兄弟二人並肩走時,周秉昆忽然心中對哥哥產生出同情來——僅差半步就熬成副省級幹部了,偏偏給了個北方省會城市的副市長當,排名還那麼靠後。

  秉昆問:「哥,你對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滿意嗎?」

  秉義說:「我的人生道路不是我自己選擇的,這一點你清楚啊。」

  秉昆又問:「先不論是不是你自己選擇的,你先回答我——滿意嗎?」

  秉義說:「你這話問得很膚淺,太矯情,太幼稚。古今中外,對自己人生感到滿意的人少之又少,即使無憂無慮當皇帝的人,他還想長生不老永遠當下去呢!我又憑什麼會感到滿意呢?好比你吧,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秉昆接著問:「那就是不滿意囉?」

  秉義說:「也不能說多麼不滿意。我的人生道路儘管不是自己選擇的,身不由己,但組織培養我,信任我,我在組織安排的不同崗位上,一向認認真真、克己奉公地工作,從來沒有混過日子,所以,我對自己的人生也有滿意的方面。好比你,滿意于你和鄭娟的恩恩愛愛,同甘共苦。人如果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兩點滿意的地方,那也就應該感激生命了。」

  周秉義談興頗濃,他對弟弟每一句話都給予了愉快、耐心的,甚至儘量平等的回答。他的誨人不倦的語意和聲調,似乎證明弟弟永遠需要他諄諄教導。

  秉昆突然失聲一笑。

  秉義奇怪地問:「你笑什麼?」

  秉昆說:「你跟我說話,更像老師跟學生說話。」

  秉義愣了一下,也笑道:「這輩子當不成老師囉,年齡過囉!」

  那一刻,秉昆從哥哥的話中聽出了相當遺憾的意味,和一種類似晚秋的心境。他不由得扭頭看了一眼哥哥——兩隻皮面羊剪絨的帽耳朵之間,哥哥的臉比以前瘦多了,嘴角兩邊的皺紋明顯多了,刀刻一般。他心裡不禁有些難受——普通百姓家的兒子,當官當到哥哥那份兒上,太不容易了。別人當官當得面色紅潤、細皮嫩肉,怎麼哥哥當官當得步履維艱、形容憔悴呢?他甚是不解。

  秉義頗為興奮,他把秉昆帶到了離家挺遠的地方。那些地方秉昆從未去過,也沒有同學朋友,不曾有過一個熟人。

  秉義邊走邊指著說,哪個沒有院門的破大院裡,怎樣的一戶人家有怎樣的一個少年曾是他的中學同學,學習很好,與他的關係也很好,後來因為怎樣的家庭政治問題全家被遣送回農村原籍,再無音訊,不知現在命運如何了……

  在哪幢臨街的門窗下陷的土坯房裡,有一個少女也曾是他的中學同學,學習始終很吃力,但人很漂亮,嗓子也好,後來被部隊招去成了文藝兵,再後來嫁給了一位首長的兒子,也再無音訊了……

  「她吻過我。」

  「是嗎?為什麼?」

  「老師要求我學習上幫助她,所以我常去她家。可以肯定地說,當年她愛我。」

  「你倆怎麼沒成?」

  「我哪敢那麼任性?當年我一門心思考高中、考大學,為父母爭光,為創造與父母不同的人生在努力。我哪兒有早戀那種膽兒啊!」

  「可周玥就有那種膽兒,而且是和楠楠!」

  「是啊,她是獨生女,沒有什麼壓力,不必考慮為弟弟妹妹做榜樣的問題,父母也不需要她爭什麼光。」

  「咱們光字片就沒有一個你的高中同學嗎?」

  「沒有,我高中時的學校是全市排名靠前的重點校。據我所知,除了我,當年還沒有第二個光字片的高中生。」

  「哥,你當年太幸運了!」

  「是啊,我當年學習真刻苦啊。」

  「聽嫂子說,你當年有機會被招到瀋陽軍區去。為了她,你沒去?」

  「對。為了她,我放棄了那次機會。」

  「後悔不?」

  「你為了能和鄭娟在一起,有什麼機會不可以放棄嗎?」

  「當然沒有!」

  「那你還問你哥那麼愚蠢的話!」

  ……

  在周秉昆記憶中,哥哥從來沒有與他聊過那麼多往事。

  他對那個雪天很感激。

  老哥兒倆在光字片走啊走,轉啊轉,不知不覺天黑了。遠處是鐵道,過了鐵道,不再是光字片了。除了鐵道是各個區域的分界,路燈也是。鐵道那邊有路燈,已經亮了。光字片這邊卻只有極少的路燈,大部分地方被夜幕籠罩。

  像樣的路才配有路燈。光字片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實在不配有路燈。人們似乎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常識,包括家住光字片的人。

  望著前方筆直的馬蹄石道和成行的路燈,秉義問:「知道那邊的街是怎麼形成的嗎?」

  秉昆說:「知道,從前那邊是俄國人住的地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