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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九


  還有楠楠,楠楠也許不會那麼一種死法——也許當年就夭折了,只能由鄭娟找處野地偷偷埋了,而絕對不會留學哈佛,骨灰最終葬在佛門聖地。

  他還想到了鄭娟媽媽。那老嫗生前是否預料到了鄭娟母子和光明,日後會成為他的親人呢?如果她確如鄭娟當年所說是菩薩化身,世上苦人兒那麼多,她為什麼視而不見,而單單庇護鄭娟和光明呢?難道她有什麼特殊使命嗎?他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停止了叫賣,非要看他手相。

  「秉昆呀,你的命可不怎麼樣,是操勞不休的命。你命中最好的運相,就是娶我女兒鄭娟為妻。如果你娶了她,這輩子還有幾分福;如果你不娶她,那你這輩子就一點兒福分也沒有。我的女兒我知道,她的心比許多女人都乾淨。」她的表情當時極其詭秘,仿佛向他暗泄天機。

  秉昆後來多次自問自答,他終於與鄭娟結為夫妻,不能說她的話一點兒都沒起作用。

  事實的確是這樣的。倘若父母沒有為家中留下那麼一對玉鐲,當年水自流和駱士賓被判刑後,秉昆與鄭娟的關係肯定就斷了,不管他多麼戀戀不捨。他無法繼續對她提供幫助,也就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對她的愛是不受譴責的。

  於是,他對鄭娟媽媽,對自己的父母,對那對玉鐲,都心生出無限的感恩來——儘管玉鐲已不屬￿他們周家,在別人手中價值翻了幾十倍!

  秉昆正胡思亂想,周蓉與冬梅從小屋出來了。

  周蓉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大家剛才靜悄悄地在看什麼節目?

  周玥就把那對玉鐲的故事講了一遍。

  周蓉若有所思地問:「秉昆,我記得當年常聽咱媽說,咱家也有一對鐲子,哪兒去了?」

  秉昆說:「讓咱媽有一次掉在地上摔碎了。」

  周蓉說:「可惜了。」

  秉昆說:「摔碎了我請人鑒定過,根本不值錢。」

  周蓉就不再追問什麼了,她一點兒都沒懷疑秉昆。

  周家的兒女從小互相謙讓慣了,哥哥周秉義就是榜樣。

  春晚節目挺精彩,老明星頗多,並且都鉚足了勁兒,「姜還是老的辣」。什麼「韓流」「小鮮肉」之類的,那一年還不成氣候。

  春晚節目結束很晚,親人們都困了,男女各一屋,在比往年更密集更持久的花炮聲中,說睡都睡了。

  大年初一,冬梅第一個走了。

  周蓉一家三口匆匆吃罷早飯,也走了。

  秉昆分年貨時,鄭娟從旁說:「只分三份不好吧?除了咱家留一份,就不給春燕留一份了?」

  秉昆想了想,果斷地說:「她就算了吧,她們婦聯肯定也分。」

  怕擺在明面上,春燕來了看見了不給也不好,秉昆還是讓周聰給國慶和趕超家各送去一份。

  春燕和德寶這一年春節期間沒到秉昆家來。

  周蓉一家也沒再來。

  周蓉要抓緊時間備課,為高中生講好數學,對她畢竟還有一些挑戰。蔡曉光朋友多,其中一些感情聯絡關乎他事業的可持續性,春節不主動登門拜年,人家會挑禮。周玥的初戀之瘍猶在,她卻極想擺脫陰影。沒有工作,她耐不住寂寞,便一個接一個地聯繫當年那所重點中學的朋友。她有了洋文憑,畢竟是老幹部的「幹外孫女」,那光環仍有餘暉,這使她在老同學們面前不至於覺得矮誰三分。老同學中有人已是官場新人——秘書科長什麼的,還有一位當上了處長。他們瞭解到她還是單身,都大為驚訝,紛紛爭做紅娘。雖然她更希望老同學關心她的工作問題,他們卻顯然不那麼想。或許都認為,她大舅周秉義在中紀委工作,舅媽是「紅二代」,繼父是文藝名人,她的工作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閨密們啟發她改變思維——丈夫找對了,工作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這個曾經備受爭議的「真理」幾乎是周玥許多閨密的信仰。一些結了婚的人也躍躍欲試,打算擺脫現有家庭束縛,義無反顧地實踐一下。

  與周蓉相比,周玥生父馮化成的浪漫在筆下、在紙上、在詩裡,而他凡事利益第一的思想在血液骨髓裡、在每一束神經系統間、在每一組基因中。周蓉的浪漫才真的是由細胞所決定的,雖然五十多歲的她已很難再浪漫了。

  「七〇後」周玥的身上,不論容貌還是智商、情商,更多地遺傳了馮化成的基因,儘管她更多的時候已經忘了有那麼一位父親。

  她決定春節期間見見第一位對她有意的男人。為此,她獨自憑弔了一次楠楠墓地,以消弭內心的障礙。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秉昆上午買元宵時遇到了吳倩。

  她問:「你怎麼大老遠地跑市里來買?」

  他說:「你嫂子聽人講市里有巧克力餡的。」

  她說:「不知巧克力餡的好在哪兒,小霞非想吃巧克力餡的。我剛下夜班,為她排隊買。沒有她,我都不想活了。」

  吳倩仍在蔡曉光介紹的那家賓館當勤雜工,還為國慶戴著黑紗。她說到傷心處,眼圈紅了。

  秉昆問小霞的情況怎樣?

  吳倩說:「我活著的唯一盼頭,就是盼著她早點兒畢業工作。今年六月,她就該畢業了。工作這麼難找,她倒處對象了,家在貴州山裡的農村!秉昆你說,我怎麼就這麼苦命呢?」

  秉昆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才指著黑紗說:「不要總為國慶戴它。」

  她說:「我想為國慶戴一輩子。」

  秉昆說:「那我不許。現在就摘了吧,我替你保存著。」他也不管吳倩願意不願意,硬是從她袖子上摘下黑紗揣自己兜裡了。

  秉昆和吳倩離開賣元宵的露天攤子,相伴著走了一會兒。吳倩說老鼠在她家作妖作怪得厲害,她還得去買老鼠藥,二人分手了。

  秉昆回到家,見春燕媽與鄭娟在說話。春燕媽也一句又一句說不想活了——春燕跟爸爸和二姐鬧翻了。

  「秉昆你說,春燕爸把存摺給她二姐了,她作為妹妹是不是應該理解?自從她二姐和我們老兩口住一塊兒,大姐就不登家門,好像沒我們兩口子!這是我們老兩口還活著,哪天我們前後腳走了,她們三姐妹還會來往嗎?存摺上也就五千多元錢,她爸給了她二姐,還不是想讓她二姐對我們好點兒?我們將來病臥不起,不是主要得靠二女兒服侍嗎?這麼簡單的道理,春燕她可有什麼想不通的呢?」春燕媽說到傷心處,嗚嗚地哭了。

  秉昆被哭得心煩,不好表現出來,吸著煙強忍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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