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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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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秉義回答說:「腐敗有兩種表現,一曰膨脹的特權,二曰病態的貪欲。特權主要是為了滿足唯我獨尊、老子天下第一的權力欲,貪欲主要體現在金錢物質方面,生活奢靡,為了兒女或情婦,兩者疊加,便欲壑難填。」 中紀委的同志說:「聽到了吧,句句說在點子上。中紀委從教育部將你挖走,那是挖對人了。」 副部長笑道:「腐敗的原因都能說個八九不離十,但怎麼反,誰能提供好辦法呢?」 周秉義接著說:「好辦法無非就是好制度,好制度首先是有法可依的制度,是能管好高級幹部的制度,上行下效嘛。幾千年來歷朝歷代都有制度,每個朝代都有腐敗蔓延,都是由於皇帝管不好王公大臣。管不好『和珅』,就管不好基層官吏。方丈們男盜女娼,玷污佛門,卻要求小和尚們六根清淨,無私無欲,那肯定事與願違,到頭來連對佛的信仰也顛覆了。」 周秉義的話聽起來都不過是老生常談,甚至是陳詞濫調。民間所議,比他的話尖刻多了,但在地方,各級官員輕易不敢那麼說,相互之間不敢,公開說更不敢。當市委書記多年,大會小會經常講反腐倡廉,他卻從沒說過剛才那種話。一位地方官員,更是不敢對北京官員說那種話。「抓小辮子」,整人的風氣仍未絕跡,針砭時弊就有可能被整得半死。周秉義之所以敢說,主因是自恃屁股乾淨,不沾屎不沾尿,經得起用放大鏡來觀察。當然也因為以前不敢多說,壓抑得太久,到了北京迫切想要釋放一下思想氣壓了。 副部長和中紀委的同志都笑了。 副部長說:「秉義同志,你還沒好好吃幾口飯呢,我們招待所的菜不錯,先把肚子問題解決了再聊。」 中紀委的同志說:「敢當著咱倆說這種話,證明他常在河邊走,居然沒濕鞋啊,難得!」 周秉義是聰明人,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犯忌了,也就不再主動說什麼,自顧自吃起飯來。他確實餓了。 三人便都沒再說什麼與腐敗有關的話。 飯後,中紀委的同志告訴周秉義,明天是星期日,可以在招待所安下心來休息一天。星期一、二,他替周秉義請了兩天假,他可以逛逛街,會會朋友。星期三,中紀委的車到招待所來接他。 周秉義回到房間,泡了個澡,一上床便酣然入睡。 他困極了,一覺睡到大天亮。吃罷早飯,逛新華書店,買了十幾本書。之後的兩天半,如饑似渴地讀起來。一本關於政治的圖書也沒買,他認為自己早懂了,好政治便是為國為民多辦好事,而不好的政治則是整天糾纏於主義是非,使善於耍嘴皮子進行政治投機的人大行其道。他買的都是些官員可看可不看的所謂閒書,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蔡元培的《中國人的修養》、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蒙田的《蒙田散文隨筆》等,還有一本美國人寫的大部頭的《萬物簡史》,一本帶彩圖的中國科學院專家編的《多彩的昆蟲世界》。記得小學三年級時,學校組織參觀了一次昆蟲標本展,他曾立志長大後要當一名昆蟲學家。他看得興趣盎然的還是後兩本書,前幾本書他大學時都認真讀過,但見了油然產生一種親切感,於是買了。招待所的服務員姑娘知道他是位廳級幹部,看著他雙手捧著一本關於昆蟲的大開本彩色圖畫書入迷,都嘻嘻地暗笑。 那兩天半時間,對於周秉義是無官一身輕的美好時光,儘管常常有憂愁襲上心頭——關於弟弟一家的、關於妹妹回國後何去何從的問題,但他總體上感覺極其美好,無比享受。 星期三,中紀委為他開了簡單的小型歡迎會,實際上是個見面會。他的新崗位是反腐倡廉政治理論與政策法規調研室副主任,領導說他的名片上可以注明「司局級」。 他說:「不必吧?」 領導說:「有必要,非常有必要,否則到了地方,很可能並不拿你當回事。」 會後,有一個人沒有離開,他走到周秉義跟前,注視著他問:「秉義哥,還認得我不?」 他端詳對方,似曾相識,但一時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見過。 對方說:「我是呂川呀。」 他還是想不起來。 「我是秉昆的朋友,當年我們是醬油廠的工友。」 「是你呀!」 他終於回憶起來了——當年自己做兵團知青時,有一年回家探家,弟弟的朋友們都來看他,其中便有呂川。 他說:「咱們只見過那一面。」 呂川說:「對。」 「後來你到北京上大學來了?」 「是的。」 「秉昆多次跟我講到過你。如果不是受你的影響,秉昆可能還不會捲入一九七六年天安門廣場那件事……」 「估計也會的吧。」 「你這麼認為?」 「肯定也是我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沒你想像的那麼大。哥,你不是在埋怨我吧?」 「我埋怨你幹什麼呢?那事不是還讓他有了段光榮歷史嗎?挺光榮了一陣子,是不是?」 「我也挺光榮啊。」 二人都開心地笑了。 周秉義感慨地說:「你們幾個之中,就出息了你一個,他們現在情況都不太好,你知道嗎?」 呂川說:「知道,秉昆後來那件事我也知道。我心裡時常牽掛著他們,但我一個小處長,又在北京,心有餘而力不足,幫不上任何忙。」他歎了口氣 周秉義說:「牽掛著就夠朋友了。」他沉默片刻又說,「中紀委的幹部不同于其他部門的幹部,以你的年齡,成為中紀委的處級幹部,進步夠快的了。」 呂川說:「我大學畢業工作不久就是副科級了,五年一個臺階,還算快啊?」 二人都笑了。 呂川提議:「哥,咱倆出去吃午飯吧,可以多聊聊。」 秉義說:「好啊。」 呂川說:「我請哥。」 秉義說:「那我高興,不與你爭。但我囑咐你啊,以後不能跟我叫哥,別人會有看法。」 呂川保證道:「以後我就歸你領導了。放心吧,我哪能那樣呢。」 二人走到樓梯口,秉義改變了想法,拍了一下呂川的肩說:「別出去吃了。到中紀委的第一頓飯我更願意在機關食堂吃。在那兒也可以邊吃邊聊啊!」 呂川是明白人,沒有再堅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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