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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九


  §下部 第七章

  周秉昆從鄭娟手中接過楠楠的骨灰盒,緊緊抱在胸前,淚如雨下。

  「楠楠,楠楠,爸的好兒子,爸沒去接你……」他泣不成聲。

  周蓉朝周聰使了個眼色,周聰要從父親手中接回骨灰盒。

  周秉昆不鬆手。

  周聰小聲說:「爸,媽更需要你抱抱她。」

  秉昆這才鬆開了手。

  周聰將骨灰盒輕放在靠牆的長方桌上時,秉昆已將鄭娟抱在懷中了。鄭娟的臉貼在周秉昆胸前,嗚嗚哭得像個孩子。周蓉、周玥和周聰互相看看,都流下眼淚。這時,蔡曉光停好車進了門,他想上前去勸秉昆和鄭娟,被周蓉制止了。

  周蓉小聲說:「讓她哭個夠吧。」

  蔡曉光則對周玥和周聰說:「你倆先回避回避,我們要說幾句大人之間的話。」

  周玥和周聰便到小院裡去了。

  蔡曉光對周蓉使了個眼色,她跟著他進到了小屋。

  在楠楠遇害這件事上,鄭娟的表現與秉昆相反。因為秉昆當時吐血昏過去,住院了,她表現得相當堅強,大大出乎朋友們的預料,也令周聰、周蓉和周玥特別敬佩。郝冬梅都對周蓉說:「換成我絕對做不到,實在想不到鄭娟變得這麼堅強。」鄭娟在美國的表現尤其令親人們刮目相看,也獲得了許多美國人的尊敬。

  「作為母親,一個文化程度很低的中國母親,我對兒子唯一的教育,就是希望他長大後是一個好人。如果他竟然不是一個好人,那麼不管他多麼出人頭地,都會讓我傷心。現在,他用行動證明了我的希望沒有落空。我有多麼悲傷,同時就有多麼欣慰……」鄭娟在大學裡為周楠舉行的追思儀式上說。

  周蓉和冬梅,周聰和周玥,他們都想為鄭娟寫好講話稿,讓她事先背下來。

  鄭娟問:「需要我說很多嗎?」

  親人們說不用,又不是演講,幾句就行。如果她實在不想說什麼,其他親人也可以代替講話。

  冬梅說:「你是楠楠的母親,最好由你說。」

  周蓉說:「如果你不想說,我可以代替你說。」

  鄭娟說:「我想說,話多了我說不好,就幾句話我還是說得來的。」

  周聰說:「媽,你如果想好了說什麼,最好先說給我們聽聽。」

  鄭娟卻說:「不用,媽又不是小孩子。」

  鄭娟在臺上講話時,只流淚,沒有哭,甚至都沒抽泣一聲。

  周蓉為她做翻譯。她剛說了前兩句,周蓉便猜到她接下來會怎麼說。她的樣子那麼鎮定,那麼從容不迫,親人們完全放心了。周蓉的英語口譯水平是一流的,表現也無可挑剔。

  參加追思儀式的師生們為她們鼓掌,那是不同尋常的,人們情不自禁地為她們的真誠破例了。

  事後,有電視臺和報社記者要採訪。他們對周蓉鄭娟姑嫂二人很有興趣,兩人中,一個是舉止優雅、學養深厚的學者,而另一個是粗服亂頭、笨拙淳樸的家庭主婦。他們認為很有新聞點,值得深度報道,但都被親人們拒絕了。於是,竟有小報懷疑,除了母親可能是真的,其餘四位所謂親人可能都是中國有關部門的人員冒充的。

  美國就是美國,美國人對周楠母親和親人們的敬意完全是真實的,但他們對周楠捨身保護師生的賠償卻相當苛刻。周楠屬￿公派留學生,沒有繳納人身安全意外保險,學校不會為槍擊事件受害者提供多少經濟補償,只會提供道義上的支持。美國也絕不是一個冰冷的國家,美國人也絕非冷漠無情的人類——對於槍擊案件中的傷亡者,另有慈善基金伸出了援手,總算給了一些救濟,但需要辦理一系列複雜的手續。

  當周蓉手持多份表格向鄭娟說明情況時,鄭娟平靜地說:「咱們並不是來祈求同情和憐憫的,是不是?」

  周蓉說:「那是,但你作為楠楠的母親,有權利理直氣壯地接受一筆……」她一時不知該用什麼詞,求助地看著嫂子冬梅。

  冬梅也想不出更好的詞,只能這麼說:「弟妹,你別立即決定,今晚考慮考慮,明天早晨再告訴我們你的想法。」

  鄭娟說:「那我考慮考慮。我太累了,想一個人待會兒。」

  周蓉們便都離開了她的房間,到了冬梅的房間。

  周玥說:「她可別又倔又缺心眼。」

  周蓉訓斥道:「沒你說話的份兒。」

  周聰也說:「姑,大嬸,自從我和我媽都有了工作後,我媽就再沒認為錢對我們家很重要。她對錢的認識一向有限,夠花就知足,你們真得從長遠方面引導引導她。」

  周蓉說:「你和表姐先出去,我和你嬸商量一下。」

  兩個小字輩走出房間後,周蓉說:「對於錢,她是像周聰說的那樣。萬一她不開竅,咱倆該怎麼辦呢?」

  冬梅也是個從小就沒有金錢概念的人,她提醒說:「要不你再去給她講講美元和人民幣的匯率?」

  周蓉說:「看來有必要。」

  她回到鄭娟的房間,鄭娟已躺在床上了。

  周蓉坐在床邊,繞了幾個話題,開始談到美元與人民幣匯率。

  鄭娟流下淚來,她說:「姐啊,你比我這個媽還強,你還在法國見著了楠楠一次。可我……楠楠發了重誓,他爸不出獄,他就不回國。我那麼多年以來,日盼夜盼,終於盼到他爸出獄的一天了,也終於盼到全家團圓的年頭了,可見著的卻是……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楠楠小時候的樣子,不閉眼睛困得頭痛,一閉眼睛楠楠就在我眼前,想跟我說話似的……姐啊,你跟我說的事,現在入不了我的腦子啊!」

  聽她那麼一說,周蓉默默地退出了房間。她將鄭娟的話對冬梅轉述了一遍,冬梅沉思片刻,歎道:「你我誰都沒資格替她做決定,左勸右勸也不好。她當然可以完全順著目前的心情來決定,她怎麼決定,我們只有尊重的份兒。至於她以後是不是後悔,咱們也不能太糾結,隨她吧,就當她的任何決定都是天意。能順順利利地陪她來,又能順順利利地陪她回去就好。」

  周蓉也沉思默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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