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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


  龔維則說:「你當然自己不能承認囉。你啊,得這麼安慰自己,雖然由掌實權的幹部變成了虛職幹部,由一把手變成了服務于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人,但你進京了啊!東三省有多少像你這個級別的幹部做夢都希望能被調到北京去。這也是地方官員的一大喜事嘛,意味著兒女沾你的光成了北京人啊。」

  秉義說:「我也沒兒女啊。」

  龔維則說:「忘這茬兒了,但冬梅沾你光了啊,她肯定願意成為北京人嘛。你不要理那些議論,都是出於嫉妒,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是酸的。」

  秉義說:「有些什麼議論呢?說來聽聽。」

  龔維則扭頭看他一眼,見他表情開朗,似乎有了點兒談興,便滔滔不絕地分析,挺來情緒。周秉義索性不打斷,也不接言,聽得倒也津津有味。龔維則的話忽又繞回到他與光字片與周家人的感情上,周秉義的心便又敏感地收緊了。

  到了機場,二人下車後,龔維則還在大談感情。

  秉義忍不住問:「維則,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事啊?有就抓緊時間直說。」

  龔維則愣了愣,搖頭笑道:「沒有,沒有。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從沒人這麼問過我,倒是我以前常對別人這麼說。以前思想單純啊,認為自己是派出所所長嘛,工作性質決定你就是要及時為群眾排憂解難嘛,所以常把你剛才的話掛嘴邊上。現在呢,當了副局長,不但再不敢輕易說那種話,而且生怕別人求到自己頭上。除了親戚朋友的事,誰的忙也不想幫。怕主動幫了誰,落下個好求的名聲,三天兩頭有人磨嘰著相求,那不煩透了。咱們才多大一點兒權力呀,幫不過來啊!」

  他的話說得周秉義臉紅了一下。

  兩人之間,偶爾見著了,彼此表現得再親熱,也從不稱兄道弟。對於周秉義來說,「小龔叔叔」是歷史性的,稱「兄」意味著對共同經歷的一段歷史的否定,但如果再叫「小龔叔叔」又確實有點兒可笑。對於龔維則,如果對秉義以「弟」相稱,降低了自己曾是「叔叔」的歷史地位。

  龔維則真誠地說:「你走後,本市這邊有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有的話你也只管直說。」

  秉義本想求他解決一下弟弟的工作問題,但聽了他那一番怕人相求的話,不好意思開口了,也連連搖頭說:「沒有,沒有。」

  一對中年夫妻和半大孩子拉著行李箱、拎著大包小包走了過來。他們是龔維則的朋友,驚喜地發現了他,就要搭車回家。那一家三口旅遊回來,剛下飛機,由於飛機一再晚點,接他們的司機錯過了時間。

  秉義勸龔維則趕快拉上朋友一家回市里,龔維則也就不再堅持要送他到出發大廳了。

  二人握手道別,周秉義情不自禁地擁抱了當年的小龔叔叔一下。小龔叔叔乘機俯耳低語:「放心,龔維則不會讓你蒙羞。」

  省委辦公廳萬副主任給周秉義買的是航班的頭等艙。二〇〇一年,縣長、縣委書記們出行大抵也坐頭等艙。級別已不重要,是否是轄區或部門的一把手最重要。當時,一把手為尊的現象氾濫,一位縣委書記與一位副省部級幹部或者一位私企老闆同坐飛機頭等艙,也是尋常事。

  周秉義對坐頭等艙也沒有任何不適。自從當上了市委書記,進京跑項目或出國考察,他就從沒坐過普通艙。當軍工廠黨委書記到俄羅斯去,他是坐普通艙,初任一把手,又遇上了特殊情況,如果有人給他買頭等艙,他會生氣。自從當上了市委書記,就沒有人敢給他買普通艙。

  周秉義在貴賓室門口愣了一下,幾乎想退出去。貴賓室只有兩個人,那位老將軍和警衛員。他忽有種進錯了地方的感覺,但服務員已將他的行李箱放在沙發旁了。他只有走過去坐下,當時那感覺別提有多麼不適。

  老將軍瞥了他一眼,對警衛員耳語了幾句。服務員剛一離開,警衛員立刻走到他跟前,「啪」的一個立正,敬禮後邀請他說:「如果領導方便,我們首長想請您坐過去,跟您聊聊。」

  當了十幾年市委書記,周秉義早已懂得,官場上一向是以領導、大領導、首長、大首長四個等級來劃分幹部——大領導以上皆屬高幹,起碼得是省部級。而首長嘛,自然是比省部級還高的高幹。大領導、大首長不是正式的說法,在官場指高幹中在位的一把手。不管多少領導、多大的領導一起開會,如果有一個人面前的紙牌上印著「首長」二字,那麼現場誰的官最大就一目了然。

  周秉義略一猶豫,立即起身,誠惶誠恐地坐了過去。他在老將軍旁邊的沙發上剛一落座,老將軍朝警衛員揮揮手,警衛員離開了貴賓室。

  老將軍緩緩扭頭看著周秉義的臉問:「你是位幹部囉?」

  周秉義臉一紅,謙恭地回答:「是的,首長。」

  老將軍又問:「多大的官啊?」

  周秉義彬彬有禮地回答了自己曾經的職務,到北京後可能上任的職務。

  「我當你是多大的官呢,兩輛車送你一個人,還都是公車,有那必要嗎?還警車開道,還鳴警笛,不是我倚老賣老地批評你,譜太大了吧?剛當到司局級就找不到北了,好嗎?」老將軍的批評絲毫不留情面。

  周秉義料到了必會遭到批評,並已在心中快速想好了該怎麼應對。他還算沉著冷靜,臉也沒紅第二次。

  他微微笑道:「首長,您誤會了。只有一輛車送我,那輛警車是到機場接人的。因為我認識開警車的人,所以才半路坐到了警車上,讓送我的公車回去了,那樣就可以為公家省點兒汽油嘛。近年來各級『兩會』,代表委員總說黨政部門的行政開支太大,壓下來不容易。作為幹部,能替國家在各方面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啊。至於警笛,不是為我而鳴,我聽開警車的警官說,他是為您才鳴的啊!開警車的警官注意到您坐的那輛白牌軍車了,他一想是和我們同一方向去機場,怕誤了點,就為你們的軍車鳴起了警笛。您不但誤會了我,也誤會了警官的好意呢。」

  周秉義的表情使他的話聽來仿佛句句是真。

  老將軍卻還是不相信地問:「為什麼是怕我們誤了點,而不是怕你誤了點?」

  「我們知道我的時間從容,不會誤點啊,卻不知道你們趕的是哪一趟航班。見你們一路超車,以為你們的航班比我們的航班早。」

  周秉義說得有條有理,絲絲入扣,不由人不信。

  「確實是我誤會了?」

  「確實是您誤會了。」

  「那麼,我應該向您道歉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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