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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龔維則緊接著說:「那我的車在前邊,好為你們開路。」他的車上有警笛。

  秉義坐上省委辦公廳的車後,對龔維則說:「時間很從容,你路上千萬別拉警笛啊。」

  「論關係,咱倆關係也很近啊。對吧,秉義同志。」車開動後,萬副主任對龔維則表示不滿,說他不懂規矩。

  秉義只得附和道:「是啊,是啊。」

  萬副主任的話倒也是事實,他與秉義認識有年頭了。秉義從北京大學畢業回到省裡工作時,他倆就認識了。那時萬副主任還是省委辦公廳的一位幹事,逢年過節常拎著慰問品代表領導看望郝冬梅媽媽。

  萬副主任問:「那位龔副局長,他跟你的關係到底有多熟啊?」

  秉義想了想說:「實事求是地說,其實並沒咱倆接觸得多。」

  萬副主任說:「我想也是那樣嘛!當年你老岳母很喜歡我,每次去看她老人家,她總是拉著我的手聊起來沒完,小萬小萬地親親熱熱叫我。天暖和的季節,她還經常讓小阿姨推著她的輪椅,堅待把我送到院門口。哎,有時候你在家,也是你親眼所見的情形嘛!你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秉義說:「我當然記得,歷歷在目啊!」

  於是,他們一個回憶起了愛自己如愛兒子的老岳母,一個回憶起了自己像敬愛老母親一般發自內心地敬愛過的革命的老媽媽。

  「你岳母那人真好,雖然對革命勞苦功高,卻從沒擺過老革命的架子,我很懷念她。」

  「我更懷念她,她基本上是你說的那樣,偶爾也喜歡擺擺老資格。」

  「完全可以理解。」

  共同的回憶,共同的話題,讓周秉義和萬副主任的關係又拉近了不少。

  「人間自有真情在。」萬副主任握了握周秉義的手,周秉義拍了拍萬副主任的手背。

  遇到一處紅燈時,萬副主任握了握周秉義的手,特別貼心地說:「有件事我還真就得求你。目前而言,求你勝於求任何人,求別人我求得不踏實。」

  秉義愣了一下說:「請講,只要我能辦到,一定認真辦。」

  他嘴上說得極爽快,心裡卻打起鼓來,唯恐萬副主任給自己出什麼難題。

  萬副主任說:「我哪能為難你呢。對你來說,小事一樁。」

  他說女兒正在北京一所高校讀研究生,畢業後決意留在北京的高校從事教學工作,最好是留在本校。

  「咱們女兒要強,是個上進的好孩子。她有那志向,咱們當父親當叔叔的,不支持孩子不對吧?」

  萬副主任比周秉義大一歲,他將「咱們女兒」和「當叔叔的」有意強調了一下。

  「是啊是啊,應該支持。可……我到了北京,起碼還得幾天後才能正式成為教育部的人啊。毫無人脈,肯定幫不上忙啊!」周秉義暗自叫苦,頓有一種被綁架的不快。

  萬副主任卻樂觀地說:「咱們女兒的事也不是眼前的事,她兩年後才畢業呢!兩年後,你不但在教育部站穩腳跟了,也許還高升了呢。凡事講未雨綢繆嘛,兩年後你這位叔叔再為她操心不遲,咱們就算說定了啊。」

  他想再次握握周秉義的手,周秉義及時將手躲開了。

  「兩年後啊,到時候我一定關注著。」周秉義的話說得老不情願。

  「明天我就給咱們女兒寫信,讓她常去看你。我不在北京,你就是她在北京最親的人啦。總之,我把她託付給你這位叔叔了,你替我多多關心她,教育她,幫助她。」

  「行。」周秉義巴不得立刻就能換到警車裡邊去坐著。

  又過一處紅綠燈,車開出了市區,通過秩序混亂的城鄉接合部,龔維則那輛警車拉起了警笛。

  「討厭!」周秉義生氣了。

  「怎麼走這條路?龔副局長怎麼回事啊!」萬副主任也對龔維則表示不滿。

  「他沒帶錯路,國道有一段在維修,這幾天上機場的車都得這麼走。」司機替龔維則說了句公道話。

  過了高速公路收費口,龔維則的警車停在路邊,周秉義坐的車也停下了,龔維則、周秉義、萬副主任三人同時下了車。

  龔維則對萬副主任笑道:「該讓秉義同志坐坐我的車了吧?」

  周秉義以為萬副主任一定會說幾句不高興的話,不料他卻挺輕鬆地說:「好啊,既然龔副局長如此盛情,那就有勞你了。」

  此時,周秉義被一個人吸引了。確切地說,他是發現一個人在打量自己。他們兩輛車剛停住,後邊接著停下了一輛軍車,車上下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軍人,從肩章看是位中將。老將軍一邊吸煙,一邊用研究的目光望他,望得他頗不自在。

  他正納悶,萬副主任說:「我就不往前送了。你剛才也看到,有一段路太堵了,過會兒肯定更堵,我怕正趕上,一堵堵半天。」

  他竟不再用「您」稱呼周秉義了。

  秉義連說:「對,對,你快請回吧。」

  於是二人握手,萬副主任與他擁抱了一下。

  萬副主任的車掉頭開走後,龔維則替周秉義打開了車門。

  周秉義上車前,扭頭望了老將軍一眼,見老將軍仍在看他。

  龔維則與周秉義聊起了自己當年與光字片,特別是與周秉義父母的關係。

  「要說有什麼特殊關係吧,其實也沒有,但內心裡對咱們光字片,對你們周家的人,就是保留著那麼一份說不清道不明、想忘都忘不掉的感情。我侄子龔賓當年和秉昆是工友,你弟可是個大好人,當年我出了那麼一檔子倒黴事以後,你弟他們幾個工友對龔賓可愛護了。你父母當年特別支持我的工作,更不要說你了。你是我的貴人。總之,一回憶起我當派出所所長時的事,就會想到光字片。一想到光字片,首先就想到了你們老周家的人。這是緣分啊,你認為呢?」

  周秉義說:「是啊。」

  龔維則也比周秉義大幾歲,秉義當年和弟弟秉昆一樣叫人家「小龔叔叔」。那是歷史性的關係,當年光字片的父母都讓自己子女叫他「小龔叔叔」,大幾歲也得叫「叔叔」,沒有誰家的孩子開過叫「哥」的先例。

  坐著小龔叔叔親自駕駛的警車,聽著已是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的小龔叔叔溫暖的回憶,周秉義竟不敢多說什麼,怕又被特殊的感情綁架了。

  龔維則覺出他沒有談興,安慰道:「別那麼失落。」

  秉義奇怪地問:「我失落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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