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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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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三章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晚上六點多鐘,蔡曉光仍在與主創人員討論劇本。 有人對劇名不滿意。 他說想出了好的就改。只要大家認為好,他聽大家的。 有人說喜劇成分還欠缺。 他說有同感,問編劇自己怎麼看? 編劇說,自己要追求的是使人含淚而笑的藝術效果。 他飲了一大口茶,咕嘟咕嘟涮涮嗓子,漱漱口,起身出門吐到廁所,進屋後又吸支煙,來回踱著說:「含淚而笑通常是所謂評論家的評論語言,你作為編劇,創作時內心裡總想著那四個字,那四個字就很可能成為陷阱。你在電影院裡究竟有幾次看見別人含淚而笑了?反正我沒見過。我要麼見到別人哭,要麼見到別人笑。活到今天,我就有一次見到別人含淚而笑,是我小姨。她三十多歲時,姨父病故了。一天她正哭,我父親帶我去安慰她,給她一個存摺,說是我小姨父生前請他保管的,存摺上有幾千元私房錢。那時小姨倒是含淚而笑了,由衷地笑了。再說一遍,我活到如今就見過那麼一次。我卻沒笑,我父親也沒笑。現實生活中,有人含淚而笑,旁邊看著的人卻很少含淚而笑。電影院裡也基本如此,所以你哪些情節要讓觀眾笑,哪些情節要讓觀眾哭,目的一定得明確。至於觀眾是否含淚而笑,那因人而異,我不會強人所難,你也大可不必難為自己,明白嗎?」 編劇如釋重負地說:「明白,明白。」 老攝影卻問:「導演,你小姨父死在哪年啊?」 他說:「五十年代末,那時我還是少年。」 老攝影又問:「五十年代末,你小姨父死了,就能留下幾千元私房錢了?」 他解釋說:「我小姨父家從前是做大買賣的人家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國民黨大勢已去的時候,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如果來不及出國,忙不迭地都想與革命者成婚。我小姨是部隊文工團的,趕上那一撥了。我大伯、父親和小姨都是革命軍人,共同形成的紅色保護傘足以讓我小姨父家平安無事……」 老攝影師說:「難怪呢。」 其他人則紛紛說導演講講,給我們補點兒歷史課。 於是,蔡曉光講起了自己少年時代家庭人事的見聞,一副深情回憶的表情:「我小姨父喜歡帶我回他南方鄉下的老宅去玩,村裡人住的房舍全是他家的,土改還沒開始,他老父親就主動將房契地契當眾燒了,讓村裡人到他家去愛拿什麼拿什麼,愛搬什麼搬什麼,先行一步共了自己的產。工作組一進村,他就主動將金銀財寶什麼的也都交了,工作組和村裡人也就再沒有難為他家人。留給他家的宅子也挺大,有花有樹。許多瓶瓶罐罐村裡人卻沒動的,他老父親說那都是好東西,越往後越值錢。為了表示感謝,他老父親送過我大伯,也送過我父親。我大伯我父親都是土八路,不識貨,當時還看不上眼……」 蔡曉光講得眉飛色舞,大家聽得鴉雀無聲。他忽然發現小劉在看表,這才意識到自己跑題了。接著,他言歸正傳,說道:「怎麼扯起這些來了!回到劇本,都回到劇本!為什麼要加強喜劇元素呢?因為老百姓其實並不愛看苦情戲。生活本來就苦哈哈的了,誰還喜歡再從電視劇中看到自己苦哈哈的影子啊!非說他們愛看,那也是愛看古代的。從電視中看著古代一些苦人兒的命運怎麼個苦法,心裡想著世上原來還有比我命苦的人,心理會多少平衡點兒。現實題材特別是主旋律題材起不到那種作用,表現得太苦了反而會讓他們來氣,再說也難以通過審批。編劇寫到喜劇情節時要放開手腳,鬧騰點兒沒什麼。窮歡樂是窮人需要的嘛……」 編劇質疑道:「導演,那您不是等於否認悲劇的價值嗎?」 蔡曉光斜著眼瞥了編劇幾秒鐘,目光緩緩從編劇臉上移開。他環視眾人,不以為然地反問道:「悲情劇和悲劇是一碼事嗎?悲劇那是深刻的文藝。比如《李爾王》,比如《德伯家的苔絲》,比如《第六病房》,咱們當下怎麼深刻?我知道你們內心裡都咋想的,總想搞出點兒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東西是不是?我就不想嗎?但是能夠嗎?最有能耐的編導,也只不過能搞出《梁山伯與祝英台》那類愛情悲劇!中國從古到今,除了《梁山伯與祝英台》那類東西,再就沒搞出過什麼高品質的悲劇來。中國連《復活》那樣的作品也寫不出來!所以,我要求大家擺正位置,都別忘了自己是幹什麼的。咱們只不過是吃電視劇這碗飯的人,大家多年來一直不離不棄地跟隨我,我有責任帶領大家別把道走偏了,把飯碗給摔碎了。認認真真地搞出些平庸的東西,這是咱們目前能做的,實際上並沒有人真比咱們做得更好,明白嗎?……」 大家都附和說:「那是,那是……」 小劉忍不住提醒他:「導演,別忘了今天還有個重要飯局!」 蔡曉光愣了愣,一拍腦門,「糟糕!給忘腦後了!誰也不許走,一塊兒去,跟著你們的『絕導』去吃香的喝辣的!……」 這時候,在光字片周家老屋裡,周秉昆和鄭娟互相摟抱著,一動不動站在屋裡很久了。 他說:「曉光和聰聰陪我洗過澡了。」 她說:「我猜到了。」 過了片刻,她又說:「我在家也洗過了,為你。」 他說:「你頭髮還沒幹呢,一股香味兒。」 她說:「為你用香皂洗的,要不哪捨得用香皂洗頭洗身。」 他說:「你以前也用香皂洗過啊。」 她回應說:「以前也是為了你啊!買一塊香皂的錢能買兩塊肥皂,還比肥皂小。不是為了你,才捨不得用香皂洗。現在去外邊洗澡不容易了,自從春燕他們那兒不再是公共浴池,咱們這一片沒單位的人想痛痛快快洗次澡,就都得坐幾站地到市里去,而且洗澡票貴了三四倍,還得搭上來回車錢。現在,我每年也就在外邊洗一兩次澡。」 他說:「聰聰跟我分手時,說他今晚不回家睡了。」 她說:「他早上接你前,也跟我那麼說了。」 後來,他倆就再不說話了,互相摟抱著,也不坐下來,站了半個多鐘頭。 周家的老屋是更加破敗了,如果沒有那幾根後來加固的鋼管撐著,估計已經塌了。鋼管上的紅漆處處剝落,沒剝落的地方也看不出是紅色,它被十幾年裡冬天取暖爐子裡冒出的煙熏黑了。牆也早就不是白色的了,牆皮剝落的地方像瘡疤似的難看。窗子更加下沉了,門更加歪斜了,屋頂更低了。 他終於又開口說:「聰聰都是大人了,怎麼也不知道把牆抹抹?」 她說:「他去年剛畢業嘛。那孩子學習要強,以前是學生時顧不上。畢業後找不到工作閑在家裡時抹過一次,他哪比得上咱爸,抹過牆沒過多久就掉了。」 他說:「我也想先在家清閒一陣子,不想立即找工作。」 她說:「行,反正現在我有班上,兒子也工作了,該我倆養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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