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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導演,帶著滿腔感情加的戲份吧?」老美工一本正經地調侃他。

  蔡曉光也不生氣,有點兒得意地應付道:「那是!帶著感情加和不帶著感情加,結果當然不同。」

  攝像打趣道:「大家還有好橋段主張加給女醫生。」

  蔡曉光卻立刻反對:「不加了不加了,再好的橋段也不加了,私人感情不可以無限膨脹地加入藝術作品之中。一部優秀電視劇有其科學的人物戲份安排,注重均衡性,藝術第一,感情次之,咱們還是要尊重藝術規律。」

  眾人見蔡曉光說得嚴肅,真假難辨,一時都摸不准他內心裡究竟怎麼想,便附和著說些「那是那是」「有理有理」之類的話。

  蔡曉光此次要拍的電視劇暫定名為《人生變奏曲》,反映居住在同一條小街上的老中青下崗工人們的生活,表現了抱團取暖的友情,互相體恤的親情,好了散散了又好的愛情,自謀生路堅忍不拔的精神等。這是一部挺接地氣、輕喜劇風格的主旋律電視劇。蔡曉光定下題材找人寫了劇本,還申請到了省市主管部門的經費支持。劇中有周秉昆和親人朋友們的影子,初稿中還曾有廠長這個人物,是以周秉義為生活原型創作的。他將此事跟周秉義說了,遭到堅決反對。

  蔡曉光說:「我是想通過那樣一個藝術形象,來為你正名。編劇都那麼編了,是我向編劇提供了原始素材。我認為,編劇還是比較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忍辱負重的好幹部形象……」

  周秉義打斷道:「不需要!你們愛怎麼塑造怎麼塑造,那是你們的創作自由,我無權干涉,但是和我沾一點兒邊的事都不許往裡加。醜話說在前面,否則拍好了我也不依!」

  蔡曉光說:「砍掉那一個人物,對全劇影響太大了,劇本分量一下子就輕了。」

  周秉義生氣了,反駁道:「難道我的態度還不夠明確嗎?還需要我再重複幾遍嗎?」

  談話是在郝冬梅家進行的,當時冬梅母親還在世,也都在場聽著。

  郝冬梅說:「曉光,我們現在只想恢復以前平靜無憂的生活,秉義唯恐自己再成為社會議論的焦點。你作為我們的親人,應該比別人更理解我們才對。」

  冬梅母親也說:「曉光,你就不要再枉費口舌了吧。」

  蔡曉光只得作罷。過了一會兒,他卻仍不死心,又去找白笑川,希望能幫著說服周秉義。

  白笑川耐心聽他講完了碰壁的情況,他表示愛莫能助:「拉倒吧曉光,秉義的性格你我都清楚,他反感的事,我出面也沒用。我的面子能比你的面子更大嗎?你別牛不喝水強按頭啦,何況他的顧慮也不是杯弓蛇影啊。」

  蔡曉光這才死心,忍痛割愛。編劇卻改煩了,罷工不幹。無奈之下,他只得又物色了一位編劇,花了一筆編劇費。

  一天,蔡曉光在街上碰到了曹德寶聊起來,大訴苦水。德寶也是多少有些文藝細胞的人,他建議加入一個人物以彌補劇情的損失。曹德寶提供的生活原型是一家小飯店的店主,十二年前,他和周秉昆等人歡迎呂川回到本市的聚會就在那家飯店舉行。現在那店主六十多歲,老婆病故,小飯店還由他開著,成了那條偏僻小街一家最「皮實」的不起眼老店,也是德寶他們幾個常去借酒澆愁的地方。

  蔡曉光還真帶著二茬子編劇前去尋訪了一次。一談,他敏感地意識到能從對方身上挖掘出好素材來,而那人也以身為電視劇人物原型而感到幸運。雙方一拍即合,約好二次相見,繼續深聊。不料再去時見到的是極尷尬的場面,那店主正與房東吵得不可開交。原來,房東要提高租金,店主指責他違反合同。雙方都有助陣者,爭吵中甚至發生了一些肢體衝突,杯盤瓶碗摔碎一地。

  蔡曉光自認為是個人物,趕忙走上前去,替那店主求情。事關金錢,房東哪裡肯給你面子?話不投機,幾句之後,那幫助陣者就出言不遜,罵罵咧咧;羞辱他屎殼郎滾乒乓球,吃糞吃多了撐的,不知自己是什麼東西了。

  蔡曉光是多在乎面子的人啊,十多年間何曾有人那麼羞辱過他?但礙於當時的局面,他也只能忍氣吞聲,好漢不吃眼前虧啊!轉而一想,一味忍讓無所作為也不好交代,那不更沒面子?

  他問那店主,房東要將租金抬高到多少?店主說抬高了不少,每月得補交五百元呢。

  「那麼,一年得多給他六千唄?」

  「是啊!租金那麼高了,我這小店就很難撐下去了。我兒子兒媳婦都下崗了,全家靠這小店為生呢!他是明擺著趕我走,斷我一家的生路啊!過去關係處得還可以,租金已經夠高的了,現在還能狠心漲啊?」那店主說著說著就潸然淚下,店主的兒媳婦也跟著抹眼淚。

  蔡曉光又問:「那你們的合同還有幾年到期啊?」

  店主說還有四年呢。

  蔡曉光又問房東:「如果將你漲價的錢一次性付給你,你還認不認那份合同了呢?」

  房東說那當然認的。

  「四年裡,你還會不會因為租金的事再來找麻煩呢?」蔡曉光追問房東。

  房東一尋思,目的達到了,一下子預付四年租金,自己不又佔便宜了嗎?他馬上換了副講誠信的樣子,連說保證不會再找麻煩了。

  「你們雙方的人都聽到了吧?」蔡曉光問。

  剛才爭爭扯扯的人一下子安靜下來,紛紛點頭稱是。

  蔡曉光對那位二茬子編劇說:「你去找個打電話的地方,讓我的助理火速送兩萬四千元錢來。只許多,不許少,限他半小時內趕到。」

  他說罷,安慰了店主幾句,出門找了個地方悠閒地吸煙去了。

  店裡還是一片肅靜,包括店主在內,一時都緩不過神兒來。大家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房東小聲說:「去看看那小子在哪兒?別吹了個牛卵子泡兒溜之大吉了!」

  這話被蔡曉光聽到了——他剛才出門後一摸兜裡沒帶打火機,便又進到店裡來找火兒。

  店主的兒媳婦趕緊找到打火機遞給他。

  蔡曉光吸了一大口煙,悠悠地吐出一條煙蛇,盯著房東說:「我可沒對你說一句難聽的話,而你說了好多羞辱我的話。我又不欠你什麼,你很不對。」

  說完那番話,他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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