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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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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警車將他送到了火葬場。確實是一輛警車,而非囚車,這也是一種優待。兩名管教隨車,包括張管教。在車上,他照例戴上了手銬。判十年以上徒刑的重刑犯,那是必須的。兩名管教時間掐得很准,到達時告別儀式正要開始。 張管教邊為周秉昆打開手銬邊說:「讓你戴著這東西參加母親的葬禮,太那個了,但你千萬別亂來,我倆可都佩著槍呢。」 周秉昆看到了。他說:「我不會的。」 在兩名管教一左一右的夾持之下,他置身於親友之中參加了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當他在母親遺體前跪下時,兩位管教才退於兩旁。他沒哭,卻聽到了別人的哭聲。他也沒扭頭看,不知哭的是親人還是朋友。 在城市裡,百姓人家的爸媽死了,喪事過程最長也就一個小時。秉昆媽當過街道副主任,按說比送秉昆爸的人應該多一些,但她打交道的多是中老年婦女,家務纏身,送到街口就算很重感情了。何況周秉義和周蓉都主張簡單行事,除了秉昆的朋友們,再沒通知其他人。人少,過程簡而又簡,半小時左右就結束了。 葬禮一結束,周秉昆轉身便往警車走。 張管教叫住了他,皺眉道:「來都來了,就這麼走啦?連我都看不過去。想跟哪位親人說幾句話?」 周秉昆想了想,低聲回答:「我愛人。」 另一位管教就朝鄭娟招手。她看周秉昆很勤,許多管教認得她了。 鄭娟走到他跟前,兩名管教避開了。 張管教說:「十分鐘。」 秉昆間:「媽怎麼走得這麼突然?」 鄭娟說:「心臟的問題。和咱爸似的,忽然想睡會兒,一睡就睡過去了。你也別太難過,咱爸媽這麼一種走法,都是一生善良修來的福,沒經歷任何痛苦。」 秉昆說:「謝謝你,你為周家付出得太多了。」 鄭娟說:「別這麼說了。」 秉昆說:「抱抱我。」 鄭娟就張開雙臂抱住了他。她哭了。 警車旁,郝冬梅在與兩名管教結帳——獄方出警車,管教出外勤,都是要收費的。兩名管教想得很周到,將收據、印泥、公章隨身帶著了。 十幾分鐘後,周秉昆上了警車,而兩名管教沒再給他上手銬。 事實是,周秉昆在獄中受到的對待可以說相當好。他沒有受過任何管教的呵斥——一方面因為他嚴於律己,言行規矩,另一方面因為關愛他的人顯然向獄方打過招呼。 那些人是誰?他不清楚。 哥哥周秉義和兒子周聰來探監時,他們矢口否認。 師父白笑川和水自流結伴來探監,他們也都予以否認。師父和水自流似乎已成為朋友了,這使他頗覺意外。他轉而一想,師父愛書喜讀,水自流洗心革面開了書店。他倆惺惺相惜成了朋友,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德寶等一干朋友也經常看周秉昆,他曾問過他們,老太太曲秀珍是否知道他的事? 德寶說知道,她還親自到醬油廠找過他一次,詢問秉昆的事,而德寶盡自己所知一一據實相告了。 秉昆媽死後,鄭娟參加了工作,在某區委做勤雜工。這是老太太幫助介紹的。 德寶又說,老太太讓他轉告秉昆:「犯法了就要認罪服法,將功折罪,爭取減刑,不要指望靠什麼歪門邪道提前出獄。」 這句話對周秉昆有很大正面影響。他的刑期本是十五年,由於表現良好,而且發揮自己的曲藝特長,豐富了犯人們的獄中生活,刑期一減再減,連減三年,這才能在服刑的第十二個年頭就出獄了。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八時左右,周秉昆脫下囚服,穿上張管教交給他的衣服,心情沒怎麼激動。 當年,他與駱士賓從路路通有限責任公司的二樓掉下去時,他在上,駱士賓在下。他沒受傷,駱士賓摔昏了。他沒跑,有人報警,將駱士賓送到了醫院。警方將他帶走,當日拘押。駱士賓在醫院被診斷為嚴重腦震盪,脊椎也裂了兩節,連日昏迷不醒,院方認為有可能成為植物人。 駱士賓除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妻子,再無親人。他妻子以唯一家屬的身份起訴了。 周秉昆的律師辯護得很給力,堅持四條理由要求從輕量刑:第一,周秉昆人人稱道,是公認的好人;第二,事出有因,兩人的衝突是駱士賓不當做法引起的;第三,周秉昆並非蓄意傷害,他當時的目的只是要逼問出兒子周楠在哪裡,二人從樓上掉下純屬意外;第四,「有可能成為植物人」,並不等於肯定會成為植物人。 不知為什麼,控方律師顯得並不怎麼起勁兒,只強調周秉昆的行為畢竟對駱士賓的人身實際構成了嚴重傷害。 當時社會情況混亂、複雜,法院並未公開審理此案。不久,法官向雙方正式宣讀了判決書:判處周秉昆有期徒刑十五年;關於周楠應該屬誰,雙方均有上訴權利。 駱士賓年輕漂亮的妻子從沒在法庭出現過,法官也沒見過她。她通過律師向法官表示:對判決結果表示滿意,自己不會與周秉昆繼續爭奪周楠這個兒子。 那女人的態度讓周秉昆備感踏實。周秉昆已經獲悉,周楠並未去日本;他在機場幡然悔悟,掙脫扯拽跑回家了。周楠讓蔡曉光給養父周秉昆捎話:母親把當年的事全都告訴他了,養父為爭取他而犯法,更使他明白養父多麼愛他,他認定周秉昆是此生唯一的父親。 雖然被判十五年,周秉昆反覺欣慰,甚至覺得自己勝利了。實際上,他更是為鄭娟爭奪兒子。他深信,世上沒有任何一種生活能成功地誘惑鄭娟離開自己。別說駱士賓不過是公司老闆,即便是皇上,承諾讓鄭娟做皇后,她也不會動心。周秉昆覺得,他倆好比感情上的連體人,一旦被切分開來,每一方都將殘缺不全,都不能忍受那種「手術」造成的巨大痛苦。興許,他本人還能在「手術」後活下來,可是離開了他這一半,她的痛將是雙倍的。 但是,如果沒有了周楠,鄭娟也很難再有快樂可言。那一種不快樂,註定是他周秉昆無法改變的。 他對此心知肚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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