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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現在好了,他和鄭娟,既不會彼此失去對方,也不會同時失去周楠這個兒子了。他認為,因此被判十五年刑期也是值得的。

  幾乎可以說,他欣然接受了判決。

  律師對他說:「如果你上訴,或許有希望減少兩三年刑期。」

  他想了想,平靜地說:「不了吧,駱士賓都那樣了,我再要求減刑對他就太不公平了。多兩三年少兩三年,對我沒什麼影響。」

  他放棄了上訴。

  在他服刑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〇年十月,蔡曉光帶給了他一個不好的消息——駱士賓死了。

  他的刑期也許會因為駱士賓的死而增加。蔡曉光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那一夜,他在獄中輾轉反側,終夜難眠。

  第二天,他失魂落魄。恍惚數日,他的精神處於崩潰邊緣。

  幸而水自流探望了他,他給了周秉昆一張名片,他已成了路路通公司的顧問。

  水自流告訴他,作為駱士賓的唯一親人,路路通公司的女老闆讓他轉告周秉昆,她不會要求增加周秉昆的刑期。

  「不是我厚著臉皮非要給她去當顧問,是她一再上趕子求我當的。那女人不壞,甚至可以說挺好,總之比駱士賓的為人強多了。你也不必太為駱士賓的死良心不安,他做的壞事很多,算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吧。」水自流如是說。

  秉昆問:「她為什麼請你做顧問呢?」

  「當年我手下的弟兄們,如今一多半成了商場上的人,有辦公司的,有辦廠的,還有空手套白狼的。不論誰想發展壯大,單打獨鬥都挺難,互通信息互相借力商機才多。如果大家都討厭一個人,合夥拆一個人的台,那個人的公司就很難發展。駱士賓仗著巴結上了一個日本投資人,根本不把當年的哥們兒放在眼裡,狂妄得很,今天揚言要吞併那個,明天放話要整垮這個,早就招人恨了。他一死,那女人完全繼承了公司。她擔心大家合夥來算計自己,自然想找保護傘。當官的沒誰願意充當她的保護傘,怕駱士賓遺留下了什麼違法的事,惹一身騷。她就想到了我。我在當年的哥們兒中還有點兒聲望,起碼可以保護她不受我當年那幫哥們兒的欺負。為她當顧問,我每年又多了一筆收入,我想用那筆錢做點兒自己想做的事。」水自流的話說得極可信。

  秉昆又問:「你就不怕惹上麻煩嗎?」

  水自流笑道:「如今搞私營的,哪能完全守規矩呢?沒偷稅漏稅過,還沒虛開過增值稅發票嗎?還沒買賣過發票嗎?那些都沒幹過,還沒送禮行賄過嗎?一旦送禮行賄了,誰還敢說自己是絕對乾淨的商人呢?該抹平的事,我基本上都幫她抹平了。以後有我做顧問,方式高明點兒,就不會惹出什麼大事。」

  秉昆想到自己當上「和順樓」的主管後,水自流說的那些事也都幹過。每到節日,韓文琪送份名單來,自己必定要派人照單送禮,有時也親自送現金,便不再多問什麼了。

  水自流走後,周秉昆高興得想唱歌。雖然他對於駱士賓的死不無罪過感,但喜悅還是主要的。世上唯一想奪去自己一個兒子的人死了,沒法不喜悅的。

  幾天後,有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到監獄視察,照例由有才藝的犯人組成的文藝宣傳隊表演節目。周秉昆在臺上的狀態最為活躍,展現出了不似犯人的飽滿向上的精神面貌——那正是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們希望看到的,便又受到了表揚。

  脫下了囚服,換上自己的衣服後,周秉昆竟有幾分留戀監獄了。

  十二年中,他交了些犯人朋友。幾乎所有的犯人都認為他是被人罩著的,沒人敢挑釁他,有的還巴結他。尊敬卻並不巴結他的品行良好的十幾個犯人,漸漸成了他的朋友。犯人中也有品行良好的人,他們有的是因為被人利用不知不覺地捲入了經濟案件,有的其實原本是像他一樣的好人,因為一時喪失理智傷人犯法。他們尊敬周秉昆,起初是因為看望他的朋友多。犯了事的人還有許多朋友常到獄中看望,他們相信這樣的人可交。後來,則因為他自己的表現。每次親友為他帶來了什麼吃的用的,他都會請同監號的犯人一塊兒吃,或送給需要的人用。

  犯人間即使成了朋友,那也不可以用「獄友」二字。管教幹部專門給犯人們開會強調過,都成了犯人了,還交什麼朋友呢?朋友二字不屬￿犯人,犯人之間只能是互相監督的關係。犯人之間的平等,也只能是平等的互相監督的關係。

  然而,犯人之間還會有朋友關係,周秉昆已在獄中交了些信得過的朋友。

  他身上那套專為「和順樓」副經理量身定做的制服,散發著沖鼻的黴味,生出了毛茸茸的細小白斑,如同十二個年頭壓縮後製作成的臭豆腐幹,一朝忽然開壇拆包似的。

  張管教後退一步,頗覺歉意地說:「對不起了啊。」

  周秉昆明白他為什麼那樣說。犯人即將出獄,通常獄方至少會提前一星期告知家屬,以便家屬預先送來換穿的衣服。不知為什麼,獄方昨晚才通知周秉昆今日一早正式出獄,並悄悄告訴他切勿聲張。

  「明白。」猶豫了一下,他低聲問,「有人接我嗎?」

  張管教說:「會有吧,我們昨天中午通知了你兒子。」

  秉昆雖知張管教指的是自己哪一個兒子,還是忍不住問:「周聰嗎?」

  張管教說:「對,通知他最方便啊。」

  十二年間,周秉昆家最大的變化是周楠到美國留學去了。他高中畢業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高校的法學院,表現優秀,成為公派留學生。

  周聰也已大學畢業,學的是曾經很熱門的企業管理。企業都不景氣,專業等於白學,找工作時四處碰壁。正焦頭爛額、心浮氣躁之際,伯父周秉義登門了。不待母子二人開口相求,周秉義主動說他是為周聰工作來的。

  周秉義早已不是軍工廠的黨委書記了。他任職期間,軍工廠成功轉型為中方控股的合資家電工廠,主要生產電視機和錄像機。市場飽和後,他們改造了一下流水線,調劑著生產微波爐什麼的。周秉義勞苦功高,被任命為本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書記。一年裡除了開會,他在A市的時間不是很多,與郝冬梅又過起了兩地分居的生活。儘管組織上評價不錯,但他離任前後還是引起了一片罵聲。軍工廠三分之二的工人只獲得了極少補償,就被徹底買斷工齡遣散為無業市民。宣佈他將調走後,職工宿舍區許多人家放起了鞭炮,曾經的幾名電工在電線杆上安裝了一隻大喇叭,反復播放毛澤東的詩詞歌曲《送瘟神》。那些口口相傳的關於他是一名好幹部的種種事蹟,也變成了他收買人心、虛偽、狡猾、善於施展蒙蔽手腕的確鑿證明。

  松花江醬油廠也即將賣給個人,周秉義離任前又做了一件「虛偽」事,將常宇懷的兒子常進步「搶救」回他父親的廠裡,為的是使他不至於也失業。

  周秉義將幾位中方代表召集到一起,專門開會。他嚴肅地囑咐說:「希望你們能以對黨負責的態度關照好小常,如果我聽說小常受了什麼委屈,即使我已被調到外省,也肯定會回來替烈士兒子向你們討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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