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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秉昆問:「你這次回來不是沒有調研任務嗎?」

  他說:「調研也不必非得是任務,可以是習慣。」

  呂川對軍工廠的事格外關心,聽吳倩說秉昆他哥秉義已是軍工廠黨委書記了,便問得很詳盡,記錄也多。秉昆盡自己所能回答了幾方面問題後,說:「聊點兒別的行不?換個輕鬆的話題。」

  春燕附和道:「對,對,一開始搞得像接見似的,這會兒又搞得像彙報會似的,沉悶勁兒的!」

  吳倩也說:「我們的事沒什麼可深聊的,都一樣,覺出自己的飯碗不穩了,再看別人,別人也提心吊膽地怕哪一天飯碗掉地上碎了。呂川,你應該給我們講講北京有什麼新精神。」

  大家都贊同。

  這時,五十多歲禿頂了的老闆搬出了一個大紙板箱,在飯桌旁拆起來。

  向陽說:「你幹什麼呀?等我們走了再弄不成嗎?」

  老闆說:「怕你們冷,給你們點兒熱度。」

  老闆從紙板箱裡取出了立式太陽燈,就是從南方銷到北方在A市熱賣過一陣的電熱器。

  向陽和進步都幫著組裝起來。

  老闆說:「這東西去年真是掙了咱北方人不少錢!本來應該咱們北方生產出來往南方銷的,如今卻反過來了。不得不承認,北方人就是比南方人缺乏市場意識!去年我還是借錢買的這東西,你們聊的是正題,我有同感,所以裝箱了也要拿出來!以前來我這兒吃過的人,幾輪酒下肚,擼胳膊挽袖子,吹鬍子瞪眼睛,吆五喝六,罵罵咧咧,工人不像工人,青年不像青年,男人沒個男人樣,女人沒個女人樣,都像土匪帶著匪婆子下山了,看著聽著讓人內心裡膩歪。你們不同,你們多穩重啊!只管慢慢吃,慢慢聊,聊到多晚我都不攆你們。」

  大家聽著,互相看著,各自笑著,一個個就更斯文了。

  太陽燈的熱能朝著大家散發過來,身姿都舒展了,呂川也脫去了風衣,於是大家見他的西服袖上戴著黑紗。他早就把父母接到北京享福去了,這是大家知道的。秉昆問他是為父親還是母親戴?他搖頭說都不是,父母都健在,身心狀況都挺好。

  他說:「為我敬重的人戴的。」

  德寶說:「那就是為老師戴的囉。」

  趕超說:「從小學到中學,老師並不喜歡你,肯定是為大學老師戴的囉!」

  呂川說:「是為我的人生導師戴的。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老師,是對我的人生發生全方位影響的人。凡是接觸過他的人,都會對他的人格魅力留下深刻印象。」

  大家見他說得極其嚴肅卻偏不往明瞭說,都不便貿然再問,一個個如墮五里霧中,啞然沉默。

  秉昆不高興了,又一次責怪道:「老朋友之間,可說你就直言相告,不可說你就乾脆把話岔開,賣什麼關子啊!」

  呂川猶豫了一陣,從西服內兜取出一個塑料夾遞給了坐在旁邊的秉昆,塑料夾中有一張彩照。

  秉昆看了一驚,其他人好奇,紛紛起身圍過來。

  小飯店的老闆問呂川:「我也可以看嗎?」

  呂川沒表示反對,莊重嚴肅地說:「外出時我一定要把這張照片帶身上,以他的日常教誨要求我自己。」

  居然是呂川與胡耀邦的合影!

  「我大學畢業後分到了中組部,不久他當了中組部部長。我常見到他,聽他的報告,但他不可能認識我。他當了總書記後,我調到了中辦,能見到他的機會少了。我只不過是從事社會信息彙編的普通工作人員,但他對我們的工作很重視,對我們提供的材料經常做批示。有一次,我在信息中編入一段百餘字的信息,一位原中國作家協會領導的兒子對父親的官方評價有意見。他居然單獨召見我,說他很尊敬這位已故詩人,也很喜歡他的詩。他問我信息來源,讓我想辦法與那位詩人的兒子聯繫,鼓勵對方給他寫信說明情況,表示只要合情合理,他一定會做批示。知道我曾在中組部工作過時,他認真地說:『那咱倆是老關係了,今後你更有義務監督我了。』他不當總書記後,我找到他,要求與他合影留念,他笑道:『老關係了,當然可以囉!』於是就有了這張照片,他的秘書親自為我們照的……」呂川坐著說。

  大家站著聽,照片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大家一下子覺得,以前只是一個遙遠政治符號的國家領導人,似乎與大家的關係也近了。

  進步問:「你認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呂川翻開桌上的筆記本,想了想,寫了兩行字,把筆記本遞給了進步。

  大家便又圍著看,呂川寫的是:「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心為國家為人民服務。」

  進步說:「明白了。」

  向陽接著說:「我也明白了。」

  趕超卻說:「什麼意思啊,我怎麼不明白!」

  呂川起身收回照片和筆記本,示意大家坐下。

  飯店老闆說:「四月十五日後那幾天,我特意做了一面國旗,在小飯店門外為他降了半旗。」

  包括秉昆在內,多數人困惑起來。

  向陽說:「四月十五日,他去世了。」

  飯店老闆又說:「他對我有救命之恩。」

  原來,小飯店老闆也有一番生死攸關的經歷。他原本是電機專科技校的老師,因為在日記中寫了許多關於真理問題的思考,被好友出賣,成了「現行反革命」,一直被監禁到粉碎「四人幫」後,等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發表後才獲得平反。

  秉昆問他認識不認識蔡曉光。

  他說蔡曉光是他學生,過去關係不錯,目前還有來往。

  秉昆就說,蔡曉光是自己姐夫,又問他為什麼不回學校繼續當老師。

  他說內心有創傷,知識忘光了,撿不起來,當不成老師,提前退休了。

  德寶說:「那我們不拿你當外人了。」

  他說:「好,我也不拿你們當外人。」他喚出老婆,吩咐把桌上的菜該熱的都熱一遍,再加幾道菜。

  於是大家擠出地方,也請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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