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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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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靜之中,老太太垂著目光站了起來,誰也不看,往客廳外走。 秉昆他們互相望著,一個個面露窘態。 老太太在客廳外頭也不回地說:「秉昆,跟我來。」 秉昆騰地站了起來。 大人們個個舒一口氣。 書房裡,二人先後落座,老太太問什麼事。 秉昆就將趕超攤上那件事說了一遍。 老太太問:「要我怎麼做?」 秉昆說:「大家認為,如果公安方面能出面幫著追討,也許廠裡的損失不會太大,孫趕超也不至於會坐牢。」 老太太默然坐了會兒,忽然問:「你嫂子她母親不是就住在前邊的二號院嗎?你為什麼不找她啊?她給公安方面的頭兒們打個電話,不是更有把握嗎?你應該帶你們一隊人馬從我這兒轉移一下,去找親戚啊!」 秉昆從容不迫地說:「阿姨,我還真不知道她家也住這條街上。我從沒去過她家。除了我姐去過她家一次,我家再沒人去過。我姐去那一次也是為了看我哥,我爸至死沒見過我嫂子她媽的面。」 老太太有些奇怪地問:「為什麼?」 秉昆說:「門不當戶不對的兩家親戚,我家人都不願往我嫂子家走動。可對於我,您比我嫂子她媽親。我們家都知道,我有您這麼一個像親人一樣親的老阿姨。一說要到您這兒來,我愛人和倆兒子可高興了,他們都想見見您。他們幾家的老婆孩子也是這樣。阿姨,您千萬別誤會,我們主要是來看望您的。您不問我們有沒有事,我們是不會提孫趕超那件事的。」 老太太沉吟了一下,有些困惑地問:「那他不就只有乾等著被廠裡問罪了嗎?」 秉昆說:「是啊,肯定是那樣。我們小老百姓,攤上事了只能認命,別無他法。」 老太太又問:「如果他被判刑了,他老婆孩子怎麼過呢?」 秉昆說:「有我們呢。我們商量好了,共同替他照顧老婆孩子。」 老太太沉吟片刻,提高了聲音說:「秉昆,行啊你,撒謊不臉紅了。在文藝界混了十幾年,出息了,嘴也比以前甜多了。我五十幾歲時,你們叫我老太太。現在我快七十了,你倒叫起我阿姨來了,你自己就不覺得可笑啊?」 秉昆仍不臉紅,虔誠之至地說:「當年我們不懂事,現在我們懂事了。懂事沒什麼可笑的。我也沒撒謊,所以不臉紅。阿姨,我們確實不是只為了孫趕超的事來的。」 老太太用手指朝他一點,「還嘴硬!我也沒說你的話全是謊話。四六開,核心內容是謊話,你最後的話就是核心內容。我是一般的老太太嗎?你們的小伎倆騙得了我嗎?」 秉昆終於臉紅了。 老太太卻笑道:「伎倆被我當面戳穿,到底還是臉紅了吧!該臉紅不臉紅那也不對,而且不好,那樣一個人就太不可愛了。」 秉昆不僅臉紅,額上都臊出汗了。 老太太最後說:「我怎麼和你們這些孩子扯上關係了呢!秉昆你給我聽明白了,也要委婉地告訴他們幾個,實際情況是當年我並沒欠下你們什麼債,而是你們欠我的。看在你們一大隊人馬出行不易的份兒上,那個孫趕超的事,我管了,讓他別著急上火的。」 二人回到客廳,秉昆暗中向德寶做了個大功告成的手勢。德寶講了幾個笑話逗老太太開心後,當機立斷宣佈看望活動結束,於是大家迅速撤退。 老太太也不遠送,只站在樓外臺階上向大家擺手。 秉昆一家四口剛進家門,楠楠就沖他大聲嚷嚷:「爸,我是你兒子,你可以在你認為必要時利用我一下,但我希望你再利用我時,起碼預先向我講明一下情況,讓我有點兒心理準備!」 鄭娟吃驚道:「楠楠,你胡說什麼呢?你爸他怎麼就利用了你了?」 聰聰也抗議道:「爸,你們大人就是利用我們,別人家小哥哥小姐姐也看出來了!我們才沒你們大人以為的那麼傻,我們只不過都裝傻,怕你們更沒面子!」 秉昆愣愣地看看大兒子,再看看小兒子,什麼也沒說,悶聲不響地坐下了。 當天晚上,曲老太太來到了金老太太家。老馬同志逝世後,兩位革命老太太經常互相看望。 曲老太太說了孫趕超的事後,金老太太大為驚訝地問:「半個排的人?你倒真好性格!要是來我這兒,幾分鐘後我肯定就受不了啦。『文革』那十年我一直被單獨關著,落下了後遺症,人一多血壓就高。」 曲老太太說:「我是體恤你老大姐啊!明知你怕來的人多,我忍心把他們那麼一大隊人馬往你這兒支嗎?那事,咱倆管不管呢?」 金老太太說:「你都答應了,那個秉昆,又是我家冬梅的小叔子,不管也不成了啊!」 於是二人商量好,由金老太太寫封信,曲老太太去找市公安局的一位頭頭。曲老太太說她倒也樂得去一次公安局,就當散心了。 金老太太說:「你坐我的車去。」 曲老太太說:「我家老馬同志的專車還沒取消,我還可以沾他兩年光。」 金老太太說:「那以後你用車就直接給我司機打電話,一會兒我把電話抄給你。」 曲老太太說:「不用。以後我用車也有保障,不過就是提前一天告知罷了。」 金老太太說:「那也麻煩。我腿腳不便,出門的時候少。一輛車一名司機總閑著,我心裡還過意不去,你就當替我用車吧!」 接著,倆老太太自然又聊到了兒女。 金老太太說:「現在有個詞可時興了,叫『反思』。近來我也常反思一個問題,當年我們兩口子,你們兩口子,都是底層人家兒女。我們鬧革命依靠的是老百姓,為的是老百姓,那是真心實意的,不怕坐牢,不怕犧牲。革命勝利了,我們成幹部了,還是願意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句話勉勵自己。可是呢,我們的兒女搞對象,我們卻特別反對他們與老百姓人家的兒女結成夫妻。說到底,是我們自己怕和普通百姓結成了親家。我說到根兒上沒有?」 曲老太太說:「是啊是啊,往根兒上說是那麼回事。兒女的婚姻,不只是兩個人的關係,也是兩戶人家的關係嘛!不管什麼時代,門當戶對總是要講的。我兒子起初就愛上了一個百姓人家的女兒,我硬是把他們拆散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我家冬梅起初一說丈夫是百姓人家的兒子,而且還是光字片的,我的頭嗡一下就大了,當時眼淚都快下來了。」 「你女婿周秉義挺出色的呀,形象又好,現在不也進梯隊了嘛!」 「可萬一形象一般般,爛塘泥抹不上牆,那不糟心死了?」 「是啊是啊,那可不就壞事了嘛!」 「萬一所謂親家再今天一件事明天一件事地找上門來添煩……」 「你女婿家人不那樣吧?」 「他家人是另一類。除了他妹妹來過一次,別人連我家的門都沒登過。也好,我省心。我是說我反思的問題,不是單指誰家。」 「老姐姐,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你到底反思的是什麼呀?」 「就是,我們怎麼變成了這樣?」 「我還是不明白,我們變成哪樣了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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