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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我們原本是來自老百姓的人,我們是為了老百姓才豁出性命幹革命的人,是口口聲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按邏輯來講,我們這樣的人,應該覺得老百姓最親啊,可我們怎麼成了最怕與百姓人家結成親家的人呢?好像哪家老百姓和我們這樣的人家結成了親家,就變成了我們的敵人似的,你能給我解釋清楚這是為什麼嗎?」

  「這……這個問題嘛,這個問題也不難解釋啊!老姐姐,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嘛——到哪時說哪時,在什麼山上唱什麼歌。古今中外都這樣啊!」

  曲老太太表現出強烈的引導意識,特別想要解釋清楚金老太太的問題,可是金老太太對於她所給出的每一種解釋都不滿意。她自己也常常被曲老太太的問題繞進去了,結果自己也生出了新的困惑。那次見面,兩位革命資歷都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太太,從她們所具有的思想境界、所積累的理論水平,討論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宗旨、共產黨人的崇高信仰等問題,分手時仍然感到莫衷一是,原有的困惑甚至更困惑了。

  曲老太太說:「老姐姐,我都被你反思的問題搞得腦仁疼了!聽我的,別再反思了,有些問題根本就沒有想的必要嘛。過幾天咱倆到江那邊釣魚去吧,我陪老姐姐換換腦子!」

  金老太太說:「好啊。總聽男人們說釣魚有趣,咱老姐妹倆也體驗體驗究竟怎麼個有趣法。再不去天該冷了,坐我的車去。」

  曲老太太說:「我坐不慣別人的車。我一上車就打瞌睡,下了車就來精神,還是各坐各的車吧。」

  金老太太笑道:「毛病還不少,那隨你的便啦。反正到時候我跟在你的車後邊,別把我帶溝裡去就行。」

  曲老太太出了院門,見米黃色的牆邊站著一對少男少女——少女雙手攬著少男的脖子,少男的雙手放在少女的腰窩那兒,想互相親嘴又不好意思親的樣子,見院裡出來人了,他倆迅速分開。

  曲老太太覺得少女眼熟,試探地問:「是玥玥吧?」

  她在金老太太家見過一次玥玥。

  那少女確實是玥玥,少男是楠楠。

  玥玥本打算面朝牆轉過身去,但曲老太太已經在問了,只得故作大方地答道:「曲奶奶,是我。這是我表哥,剛才我告訴他悄悄話兒來著。」

  她的臉己像蘋果那麼紅了。

  「你們繼續聊吧,奶奶不打擾你們。」曲老太太邊說邊匆匆走過去了。

  十幾日後,孫趕超攤上的那件壞事,簡直可以說變成了好事。市公安局的頭頭見了金老太太的親筆信,他對曲老太太笑了,不好意思地說:「兩位老大姐這不是折殺我嘛!區區小事,何必一位寫親筆信,一位親自出場呢?你們只要給我打個電話,我都會照辦的啊!」

  金老太太的信寫得熱情洋溢又扣人心弦,她首先稱讚市公安局廣大幹警多年來為人民辦案所立下的功績,接著筆鋒一轉,「彙報」自己聽別人議論到的一件事——也就是孫趕超那件事,卻根本沒提孫趕超的名字。最後,她希望「公安部門應主動予以協助,幫助本市陷入困境的國有企業追回一批下落不明的產品,避免工人階級的勞動成果遭受損失」。她接著寫道:「親愛的同志們,在工人階級面臨困境的當下,這也應該是你們神聖使命的一方面啊!」

  一九八八年,全省幹部進行考核評比。公安局領導對兩位老太太提到的事情極為重視。他叫來幾位下屬,讓他們看看那封信,當著曲老太太的面說:「什麼是高風亮節?兩位老大姐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啊!都是退休多年的老領導老黨員,可都依然心系普通勞動者們,多麼值得我們學習啊!」

  於是,市局派出兩名優秀的偵察員先到廠裡,向孫趕超瞭解情況後,在兩名廠裡人員的陪同下火速趕往深圳。深圳警方積極配合,事情很快水落石出。原來那小老闆因為設莊聚賭被當地公安機關收押,正準備移交司法部門呢,而兩千雙「解放」牌膠鞋一雙不少完好無損地存放在他公司的庫房裡。那小老闆為了爭取寬大處理,一再強烈表示自己要「急工人階級之所急」,一定要付現錢把那兩千雙膠鞋先買下不可。

  他們就把現金帶回來了。臨行前,他們找到孫趕超的妹妹,把她送回中醫理療所,給予了必要的安撫勸慰。

  兩名公安同志一分錢不收,差旅費也完全由公安局實報實銷。

  廠裡派人敲鑼打鼓向市局送了一面錦旗——市局領導們備感光榮,派人及時到兩位老大姐家彙報了辦案結果。

  曲老太太在電話裡向金老太太開玩笑道:「我的老姐姐,看來咱倆一出馬,余溫還挺高啊!」

  金老太太也笑道:「估計那幾個老百姓家的孩子,今後可有了向別人吹牛的話題啦!」

  孫趕超在這件事上的表現特別低調,不論廠裡的什麼人問,都以「貴人暗中相助」或「無可奉告」兩句話搪塞過去。他越是這樣,人們越覺得他背景深藏頗有來頭,他一時間成了廠裡最有神秘色彩的人物。

  既然趕超把兩千雙鞋賣出去了,而且是個有背景有來頭的人,他該得的百分之十的提成就準備給他了。

  有的領導有意見,「起碼得把廠裡派去那兩位同志的出差費扣除吧?」

  主管領導拍板道:「別了!誰知道他什麼來頭什麼背景啊?給他個全乎臉吧!他高興,關照他的人也高興。他不高興,咱們都不知道把他背後的什麼人給得罪了。」

  拿到了提成的孫趕超兩口子轉憂為喜,樂不可支,堅決要求對哥們姐們表示表示。

  秉昆認為完全沒有必要。

  德寶向秉昆通報了一個信息,說他在醬油廠忽然接到呂川從北京打來的長途電話,他要回本市調研,特別想哥們兒幾個,到時候無論如何要聚一下。

  秉昆問:「他要回來調研什麼?」

  德寶說:「沒講。」

  秉昆問:「那他在北京什麼機關工作呢?」

  德寶說:「沒顧上問。」

  秉昆責怪道:「你怎麼能什麼都不問呢?」

  德寶說:「哥們兒,別忘了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接長途電話,還是咱們呂川從北京打來的!咱們醬油廠那破電話線路有問題,一會兒聲音清楚一會兒聲音不清楚。他說『我想死你們了』,這一句我倒是聽得清清楚楚,當時眼淚都快下來了,什麼都忘了問。」

  秉昆聽得心裡也熱乎乎的。

  二人便抽空去找了一次趕超,告訴他呂川要回來的事。三人商定,乾脆等呂川回來一塊兒聚——地點定在「和順樓」,趕超出三十元,其餘餐飲費由秉昆他們均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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