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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原來,秉義這邊在大功告成後休養著,與他同艦來到中國的「老大哥」們可沒閑著。中蘇關係已緩慢解凍,睦鄰關係的新一頁已翻開。戈爾巴喬夫總統即將訪問中國,兩國的人見面都不由自主地互相示好。那幾位「老大哥」在鄰省的海港城市一出現就成了香餑餑,身影所到之處不但被市民的笑臉包圍,也引起了記者們注意。記者仍是相當體面的職業,被採訪仍是件得意的事。若被別國的記者採訪,回國後便可成為經久不衰的談資。偏偏那幾位「老大哥」都有點兒不甘寂寞,喜歡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中國的報上,一被採訪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極盡伶牙俐齒。

  鄰省那座城市的那份小報記者,對國內一家軍工廠怎麼玩「空手道」成功倒賣一艘老巡洋艦半點兒興趣都沒有,卻對一位廳級幹部在蘇聯的「豔遇」如獲至寶。於是,這樣的大標題就出現在了報上:跨國生意促成異國戀,公私雙贏開出浪漫花。

  周秉義一見標題,立馬光著膀子坐了起來,怒道:「太無聊了,這件事我得問責,我要去找省委宣傳部!」

  冬梅冷著臉說:「我還沒發火呢,你先發什麼火呀?看清楚了,那是咱們省的報紙嗎?」

  她是聽同事們說起來,才頗費周章弄到那麼一份報紙帶回家的。她心裡也很光火,卻不是對那份小報,而是對丈夫的不忠。

  秉義見不是本省報紙,不免英雄氣短,恨恨地嘟噥道:「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無聊透頂!」

  冬梅說:「不是那麼回事呀,親愛的?你還沒看內容呢,消消氣,看看再給我個交代吧。」

  秉義大略看了看,心中暗暗叫苦。就真實性而言,那篇報道無中生有胡編亂造的成分倒也並不太多,只不過行文曖昧,不是色情,也是情色。

  待秉義放下報紙沉默不語,冬梅開始了質問:「不想給我一種解釋嗎?」

  秉義說:「確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冬梅說:「那就照你的版本講給我聽聽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相信以自己的智商,聽了之後會得出結論。」

  按秉議的說法,在蘇聯,買賣巡洋艦的事也並非一帆風順,也要有方方面面的批文,少了哪位大官員的簽字或公章,買賣都做不成。老古董巡洋艦雖說早已批給了地區文聯,卻畢竟一直停泊在軍港內。真要把它開出軍港,開往中國,僅憑那麼一份批文遠遠不夠,過程一點兒也不比在中國簡單。幾經努力不懈地爭取,還是在海軍方面卡了殼。一位艦隊司令員大不以為然,揚言要向蘇共中央上書,認為低價賣掉退役軍艦很荒唐。

  秉義在那邊急出病來,不得不住院。他的胃潰瘍復發,固然與在兩邊穿梭喝酒時捨命陪君子有關,但心裡著急幾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好在他是客人,是唯一又可信賴的生意夥伴,住院無須他自掏腰包,受到的也是與他的幹部級別對等的優待。

  住院期間,周秉義與一位叫奧麗婭的內科醫生成了朋友。一個迫切地希望瞭解中國改革開放的情況,一個談起俄羅斯及蘇聯文學來頭頭是道,甚至比對方的知識還多些,自然越談越投緣。奧麗婭邀請周秉義到她家做客,還鄭重地介紹他認識了她父親。

  「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嘛!」秉義顯出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

  「她年齡比我小十來歲,你怎麼有意忽略了?」冬梅則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讓丈夫顏面掃地。

  「不是有意忽略,沒有特別強調的必要啊!」

  「她還是離了婚的,這一點更沒強調的必要囉?」

  「我問你強調這一點有意思嗎?」

  「倒也是,親愛的你反問得好。由你來強調是沒意思,避而不談倒挺有意思的。」

  「你看你這種態度就不好吧?這不是成心慪氣嗎?」

  「你倆都相見恨晚了,我還該怎麼樣才算態度好呢?」

  「俄語中有相見恨晚一詞嗎?沒有吧?咱們的小報記者偏那麼寫,我有什麼辦法呢?看來你看得比我認真多了,那你為什麼對她父親恰恰是那位艦隊司令員這忽略不問呢?」

  他這一反詰,冬梅也不由得一愣,一時語塞。

  秉義解釋說,奧麗婭邀請他到父親家做客,純粹出於想要幫助他的良好動機,實際上也幫到了。她父親不但改變了態度,而且開始積極促成了。

  「你要知道,他們和咱們這邊許多方面太像了。如果一件事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反對者還不是一般人物的話,那麼即使某一位大領導批准的事,也完全有可能變成一紙空文。何況那事是主管文藝的政治局委員批的,軍界人物不買帳,就別打算辦成。《茹爾賓一家》你也看過的,書中那位老茹爾賓是以她外祖父為原型創作的。她祖父曾與朱可夫一塊兒指揮過莫斯科保衛戰,她父親在海軍中的威望也頗高,你倒是替我想一想,如果辦不成事,我還有臉回軍工廠嗎?如果我要辦成那件事,我能拒絕她的熱心幫助嗎?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希望由我口中說出她對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我一點兒真感情都沒動,僅僅是在利用她對不對?可這不是事實,事實是我好比走投無路之人,她的幫助讓整件事起死回生。所以親愛的,我得承認我由於感激是動了真感情的。我如果不承認這一點,反而說幫了我大忙的人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你內心痛快,可我也太卑劣了吧?」

  周秉義的辯論技巧、經驗很有一套,見冬梅逼問得緊,態度又是那麼嚴肅,便也不得不認真對待。一番話倒也振振有詞,理直氣壯。

  郝冬梅本來就不是個厲害人,即使裝出厲害的樣子,通常也裝不了幾分鐘。何況她一向得理讓三分,聽丈夫陳述得頗有些道理,內心的彆扭也就舒緩了許多。

  冬梅瞪了丈夫片刻,又收斂了鋒芒,幽幽地問:「擁抱過了?」

  秉義坦誠地回答:「那當然啊。還不止一次呢,入鄉隨俗嘛!那是人家那邊的禮節,必須的呀。」

  「這麼說,也互相吻過啦?」

  「還用問嗎?你也知道的,見面分手的,人家那邊都是那樣式,男士得主動。人家對我那麼友好,我可不就更應該主動了嘛!」

  「你少拿那邊的禮節搪塞我,我問的是深吻!」

  「那沒有。絕對沒有!我怎麼會那樣呢?那成什麼事了!」

  「一次沒有?」

  「若有一次,天打五雷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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