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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冬梅就拿起了報紙,看了會兒,又問:「剛才沒看到這一小段吧?」

  秉義奪過報看了看,臉又紅了,撓頭辯解道:「剛才還真沒注意這一小段。我發誓,就那麼一次深的,當時我喝高了。」

  「她呢?」

  「她也喝了不少。」

  那一小段寫的是——周秉義回國的前一天晚上,在奧麗婭為他舉行的餞行家宴上,他二人當著其他客人的面深吻良久,她流淚了。

  「親愛的,你有所不知,奧麗婭這個人跟咱倆一樣,也是一顆浪漫種子。我必須得承認,她挺崇拜我這位軍工廠的黨委書記……所以呢……」秉義搜腸刮肚尋找能讓自己再次變被動為主動的詞匯,卻終究理屈詞窮。

  冬梅平靜地說:「所以什麼啊?我洗耳恭聽呢。」

  「哎喲……我胃又開始痛了……」秉義耍起賴來,乾脆躺了下去,背對妻子,身軀弓成了蝦形。

  冬梅看出他是裝的,不願再與他計較下去,她說:「周秉義,要不是看在你病著的份兒上,我一腳把你踹下床去!你別裝,給我好好反省啊!這事到此為止,你要是再搞出什麼花花事來,那可休怪我翻臉無情!」

  她抱起枕頭,再從立櫃裡扯出條線毯,下樓睡到客廳的長沙發上。

  第二天上午冬梅上班去以後,老太太命小菊把秉義請到客廳裡,女婿和丈母娘之間又進行了一次嚴肅談話。

  老太太說:「你那件花花事的細節我不想聽,當岳母的只說兩點。第一,像冬梅說的那樣,到此為止。若還有下文,別說她跟你翻臉,連我也不答應。」

  秉義諾諾連聲,並說事已辦成,沒必要再去那邊,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下文。

  老太太又說:「第二,如果那個奧麗婭給你寫信,你可以瞞著冬梅,卻不許瞞著我,每一封都必須給我看。你要回信,我也不反對,甚至還支持。人家幫忙費心促成了那麼大一件事,讓你在關鍵時刻為廠裡攬到了那麼大一單工程,人家如果主動來信你都不回信,豈不顯得中國男人太無情無義。這不僅是你個人的事,還關係到咱們中國人的形象問題,所以我支持你回信。前提是,你的回信我要過目,這是為你好。要是冬梅知道了,向你問起罪來,我說我都過目了,不是也可以替你開脫嗎?」

  秉義感激地說:「謝謝媽媽,媽媽總是這麼護著我。真不好意思,太給您添麻煩啦!」

  老太太說:「誰叫我沒兒子呢?我不是拿你當兒子看待嘛。再說,我也瞭解你是個規矩男人,而且特別愛冬梅,不至於做太對不起她的事。你是為了工作,情有可原嘛。我呢,不僅僅是護著你,更是愛護你。當年,因為家裡有個蘇聯女傭,還是我找的,結果讓冬梅她爸後來多吃了不少苦頭。現在兩邊關係雖然又開始朝好的方向發展了,但該有的警惕還是得有。如果你是普通百姓另當別論,可你不是普通百姓,你屬￿党的高級幹部,所以得處處小心謹慎,要更加懂政治。這件事在你看來也許沒什麼,無所謂,可如果官場上有人想利用此事整你,照樣整得你灰頭土臉,再沒了進步的空間。我過目了就不同,我比你懂政治,內容上可以替你把把關。如果有小人當成件事來攻擊的話,我老太婆可以替你擋擋明槍暗箭。」

  秉義起初只不過是在貌似虔誠地應付著與岳母交談,聽到後來,則是真心的了,也真的因岳母的高瞻遠矚而肅然起敬。

  周秉義上班第一天,在辦公室接待的第一個下屬是保衛處長常宇懷。

  常宇懷向他彙報,杜德海死了,是服安眠藥自殺的。

  秉義死死盯著常宇懷看了半天。

  常宇懷說:「我個人充分理解他的選擇。如果是我,也會那樣。我作為他的老友,希望廠裡能以尊重的態度對待他的選擇。既然他不願廠裡為他開追悼會,那就別開了。」

  秉義問:「他哪兒來的安眠藥?」

  常宇懷說:「我為他想辦法開的。一次隨信寄去幾片,他攢了幾十片。對於他,那不失為一種好的死法。」

  秉義問:「你沒想到他會攢下嗎?」

  常宇懷說:「已經成為事實了,無論他自己還是廠裡,都解脫了。你這麼問,沒意義了吧?」

  周秉義緩緩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桌上,向常宇懷前傾身子,目不轉睛地瞪著他,一臉怒氣,卻不說話。

  常宇懷則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樣子,迎視著他的目光,很沉得住氣。

  過了好一會兒,周秉義壓低聲音說:「你好大的膽子,這可是犯罪。」

  常宇懷也緩緩站了起來,他平靜地說:「周書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該彙報的我彙報完了。你如果沒什麼指示,那我就走了。」

  周秉義瞪著他不說話了。

  常字懷就像軍人那樣,後退一步,立正,向後轉,走了。

  按照周秉義的提議,廠裡還是為杜德海開了一次會——不叫追悼會,叫追思會。周秉義主待,老廠長代表領導班子做了定調式發言,充分肯定了他為廠裡做出的貢獻。之後,生前友好一一回憶,常宇懷的發言最為動情,幾度哽咽,不少人哭出了聲。

  追思會後三天,周秉義親率三十名工人拆艦去了。三十名工人均是各工種的技術尖子,根據拆船需要挑選出來。常宇懷也在其中,擔任焊切小組組長。他當保衛處長以前,曾在全省的焊切比賽中得過第三名。中國的刀具品質不高,拆一艘蘇聯的巡洋艦靠電鋸玩不轉,主要得靠焊槍來切割。把常宇懷帶上,周秉義心裡有譜。

  郝冬梅一開始堅決不同意丈夫親自率隊去拆艦。

  老太太說:「輕傷不下火線嘛,正是該他有所表現的時候,讓他去吧。」

  冬梅惱道:「媽,你這叫什麼話?時代不同,和平年代有那必要嗎?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你對我負得起責任嗎?」她氣呼呼地找廠裡去了。

  老廠長也說:「冬梅同志,支持秉義去吧!一百萬元不是小數目,能解廠裡的燃眉之急啊。他瞭解情況,跟合作方也熟悉,建立了良好感情別人取代不了啊。我們班子研究了,讓衛生所一位退休所長跟去,專門負責照顧他的飲食、服藥、休息,確保萬無一失。」

  郝冬梅仍不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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