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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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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A市每一棵丁香樹的花都明顯地比往年多許多,有些樹上的花多得幾乎遮蔽了葉子,給人以只見花不見葉的感覺,香氣也比往年濃。 這讓多愁善感的人們聚在一起時不由得大發感慨:「多好的夏天啊,要是一邊沒有轉產、物價上漲、拖欠工資和醫藥費這些愁人的事,另一邊沒有『官倒』、權錢交易、腐敗這樣一些氣人的事,真是就沒有什麼理由不熱愛生活呢!」 正如常言所道,世態慣逆人願,愁人之事假以顏色步步向百姓逼近,氣人之事仿佛在驗證「氣死人不償命」的真理,層出不窮。民間流言此起彼伏,非屬愁人消息,便是氣人傳說。 然而,軍工廠的工人們卻如同吃了什麼定心丸,很少躁戾表現。 他們上任不久的黨委書記周秉義終於回來了,一出車站就被廠裡接他的車直接送到了醫院急診室。鑒於他胃潰瘍復發嚴重,醫生給出了兩種治療方案。一是保守之法,不需住院,在家服藥休養,但稍有不慎,將會導致胃出血。若搶救不及時,必危及生命。二是採取非常措施,當日住院,儘快手術,切除三分之二的胃。術前術後,起碼住院一個月。 他選擇了保守療法,卻並沒帶著藥回家,而是又直接去廠裡向領導班子通報。 三個多月裡,他的個人經歷頗具傳奇色彩。在他與多方面的艱苦斡旋之下,一艘蘇聯的退役巡洋艦循著曲折的航線駛入了離A市最近的鄰省港口。巡洋艦拋錨時,他胃痛得直不起腰了。 他帶回了一包合同。按照那些合同,巡洋艦已由蘇方賣給了中國南方一家大鋼鐵廠。買方付了訂金,他們對將從艦上拆下的優質鋼的質量特別滿意。他們準備把那些鋼材回爐後重新軋成鋼板,不但過程簡單,同等優質的鋼材國內還生產不出來,大有賺頭。賣方也非常滿意,他們把巡洋艦變賣的心情特別急切,願意讓利。周秉義為軍工廠爭取到了一單拆艦業務,完成後將有近百萬的收入進賬。買方不懂怎樣拆艦,相信交由軍工廠來拆能完成得盡善盡美。對於有三千多名工人的軍工廠來說,近百萬元雖不是多大數目,卻也能暫解燃眉之急。 全廠幹部工人不得不對新任的黨委書記刮目相看。沒有人具體知道他是怎麼成功的,周書記向領導班子的彙報輕描淡寫,聽來似乎是撞上了好運。 領導班子要求他必須在家休養一個時期,剩下的事就不用他再操心了。 在冬梅的逼問之下,秉義承認是由於在國內外豁出性命來喝酒才把胃又喝出問題來的。他深有感觸地說:「真不愧曾是一對社會主義兄弟國家,老大老二不屬同一人種,但國家性質分明也能造成人類的基因雷同。那邊和這邊一樣,經濟也不景氣,卻一樣公款吃喝之風盛行。客人只要在喝酒方面被認為很真誠,不好辦的事也比較好辦了。」 秉義除了給玥玥帶了幾套印有蘇聯各地風景的明信片,給小阿姨小菊帶了一個俄羅斯套娃,再什麼也沒往回帶。 老太太對女婿尤其刮目相看,居然以「秉義同志」來稱呼女婿了。 她對女婿的成功之舉給出的評價是:「證明了兩點——組織是有眼光的,我也是有眼光的。」 在軍工廠,關於周書記大獲成功的原因開始被以非組織方式總結和宣講。 有人認為得益於他俄語好,對俄羅斯和蘇聯時期的文化以及人情世故相當瞭解,與「老大哥」們有較多的共同語言,能和對方們談到一塊兒去。 有人認為他得到了瀋陽軍區老首長的幫助。一艘外國巡洋艦駛入中國港口,儘管是一艘老掉牙的根本沒有了任何軍事用途的古董,那也不是鬧著玩的。手續別提多複雜了,沒軍方疏通想都別想。生產建設兵團當年歸屬瀋陽軍區,他是兵團知青,如今成了軍工廠的正廳級黨委書記,軍區的老首長覺得臉上有光,樂於相助。 有人認為他當年北大那些同學幫助也肯定不小。那些同學中有高幹子弟,他當年又是系學生會主席,想必與他們關係不錯。如今他是廳級幹部,當年是高幹子弟的同學必然視他為自己人,而幫自己人差不多等於幫自己。都是走在同一條道上的人,誰都有用得著別人的時候啊! 以上總結互相之間沒多少歧義,都承認對方給出的解答是成功原因之一。 他們只在一點上分成了兩派,即周書記丈母娘起過作用沒有? 一派說肯定起到過作用啊!自己唯一的女婿當了軍工廠的黨委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算大忙幫不上,拉拉風箱這種忙還是幫得上的吧? 一派說別把金老太太的剩餘能量估計高了。資格再老,級別畢竟在那兒擺著。黨內暗比資格,明論級別。你資格老,人家可以對你表示尊敬,但聽不聽你的就兩碼事了。畢竟只不過是位正廳級享受副部級待遇的離休老太太,官場上有時還將她的話當成話來聽,純粹是中國人尊老敬老優良傳統的體現,是為了哄她個高興而已。 一日冬梅下班回到家裡,情緒看上去不大對勁兒。雖然還是親自服侍秉義喝了晚上那一劑湯藥,臉上卻少了享受幸福時刻的和顏悅色。 兩口子躺在床上後,冬梅睥睨著丈夫說:「親愛的秉義同志,可以向你打聽個事嗎?」 秉義說:「你別跟媽學。她是老幹部,有那種賞識我的資格。咱倆可是夫妻,你也稱呼我秉義同志為哪般啊?」 冬梅說:「誰賞識誰還得有資格啊?又長知識了。以後可不敢再亂叫你秉義同志了,但『親愛的』還是可以一直叫的吧?」 秉義笑道:「當然!夫妻間的特權啊。」 冬梅卻仍然一臉嚴肅地說:「那好,我就利用一次特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嘛。說不定哪天也許真的作廢了呢?親愛的,冒昧地問問你啊,認識一位叫奧麗婭的蘇聯女郎嗎?」 秉義一愣,隨即紅了臉,窘態難掩地反問:「你聽誰胡說了些什麼?」 冬梅從枕下抽出卷成一卷的報紙,像用短棍似的打了秉義的頭一下,慍怒道:「自己看,第六版。」 一九八八年,國內許多報紙的版面增加,欄目自然也豐富了,幾乎所有的報紙都打副刊牌以吸引眼球,有的叫「文藝萬象」,有的叫「世間百態」,花邊八卦充斥,大有氾濫之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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