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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啥?」

  「磚唄。」

  「你怎麼還想著磚?不許再想。」

  「哥,你說是偷了磚的人家多,還是沒偷的人家多?」

  楠楠被弟弟鍥而不捨繞進去了,不假思索地說:「那麼多磚全沒了,當然是偷了的人家多啦。」

  「沒聽什麼人查問那些磚哪兒去了呀,環衛工人也都不提。」

  「當時那些磚往這兒墊時,根本沒人想著日後再拉走。」

  「將那些磚弄回自己家去,就不能算偷唄。」

  楠楠愣了愣,訓道:「不許你再想了,你怎麼還想!」

  聰聰說:「我當然要想啦!那些幫著幹活的人,有不少就是往自己家弄磚的人。你看他們誰也沒不好意思呀,倒是一個個都顯出好居民的樣子呢!可咱爸那種人,為了磚的事不但吼咱倆,還吼咱媽,讓咱媽到現在心裡還有疙瘩。哥,你說咱爸是不是缺心眼呀?」

  楠楠朝弟弟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不許對咱爸背後說三道四!咱爸是市里大飯店的副經理!缺心眼的人能當副經理嗎?」

  「哥,副經理是不是官?」

  「當然也是。」

  「那咱爸當了官以後,怎麼反倒開心的時候少了呢?」

  「操心唄,累的吧!」

  「那,咱爸和咱大伯,他倆誰的官大呢?」

  「你問這個幹嗎?知道也不告訴你!」

  聰聰幽幽如大人似的歎口氣,憂傷地說:「我也好想像玥玥姐姐那樣,有一天能住到大伯大嬸那樣的家裡去。哥,我不願意再和那些咱爸說的小市民住在光字片了,你也早就不願意了,是不?」

  他此話剛一說完,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巴掌——鄭娟打的。

  鄭娟戳著聰聰腦門呵斥:「胡說什麼呢!你剛才的話要是讓你爸聽到,不罰你站牆角才怪!有些事不該小孩子想的,想了也不該說出來!你為什麼要那麼想,還說出來?」

  聰聰並不明白,但母親嚴厲的表情,分明在間接宣告那些想法十分可恥。既然已被大人認定,他也只有稀裡糊塗地認罪了。

  他低著頭替自己辯護:「我只是跟我哥說說哩!」

  楠楠說:「媽,別訓我弟了,是我不好。我弟那話是因為我的話頭引起來的。」

  鄭娟轉而聲色俱厲地訓楠楠,責備他不該跟弟弟說不安分的話,把弟弟的心思都給搞亂了。

  聰聰保證道:「媽,我再不說第二次行了吧?」

  鄭娟不依不饒地說:「也不許跟街坊四鄰家的孩子說!傳到大人們耳朵裡,了得的事嗎?一個孩子,生活在光字片,小市民長小市民短的,咱家還不被當成公敵呀?」

  於是,聰聰保證永不再說「小市民」三個字。如同不明白自己希望住進好房子裡的想法為什麼可恥一樣,他也不明白「小市民」三個字為什麼對別人具有侮辱性。這一點鄭娟其實也說不清。

  已經上初中三年級的楠楠同樣說不清楚。他含混地回答:「總之是不好的話唄!媽,你自己已經說得很清楚,我弟也保證,你就別沒完沒了。」

  鄭娟還是很給大兒子面子,不再說什麼了。義務勞動尚未結束,她告訴楠楠,玥玥在小街口等他,她有兩張蘇聯電影票,要和他一起去看。

  楠楠頓時高興起來,又是刷牙又是洗臉,鄭娟找出他春季所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聰聰說:「我也去!」

  鄭娟說:「沒你的票,你去幹什麼?」

  聰聰不高興,表現出對哥哥的嫉妒,失寵了似的嘟噥:「看場電影還要再刷一遍牙洗一遍臉啊?弄得滿地都是水!」

  楠楠說:「下個星期我帶你去動物園,聽說大象生小象了。」

  聰聰說:「不去!」

  楠楠說:「咱倆約上玥玥姐一起去。」

  聰聰這才高興起來,轉而用刷子替哥把鞋刷乾淨。

  鄭娟替楠楠梳頭,暗中塞給他零花錢。

  楠楠小聲問:「媽,我怎麼樣?」

  鄭娟欣賞地說:「帥著呢!」

  當媽的倒也不是在虛誇自己的兒子,楠楠長得很有幾分像後來被千千萬萬少女迷戀的一個偶像。

  站在小街街口的玥玥穿了一件紅色的薄呢短大衣,下擺剛及膝部,束腰的,顯得亭亭玉立。她腳上的平底扣絆皮鞋是新的,擦過一次油,卻沒往亮擦。玥玥喜歡穿皮鞋,但不喜歡穿擦得發亮的皮鞋。呢大衣和皮鞋都是金婆婆給她買的。

  她站在那裡像美人蕉,不少參加義務勞動的女人忍不住看。

  望著楠楠跑向玥玥,他倆拉著手一起跑遠,鄭娟發自內心地笑了。

  有女人問:「那小公主似的半大姑娘是誰呀?」

  她很光彩地說:「我們楠楠他小表姐,他倆看電影去。」

  那人說:「沒見過表姐弟倆手拉手的,都不是小孩子了,那可不好。」

  她說:「從小在炕上一塊兒玩著長大的,親哩。有什麼不好的?挺好。我喜歡看到他倆那麼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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