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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秉昆在桌旁坐下,諄諄教誨說:「你們長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所以你們要從小對自己有要求,防止小市民習氣沾染到你們身上。」

  楠楠又頂了他一句:「防不勝防呢?長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怨我們自己嗎?」

  秉昆心裡又騰地冒起火來,他竭力克制住。

  「咱家要是住玥玥姐姐住的那樣的小樓,我倆就不往家裡搬那些髒兮兮的磚了。」聰聰說。

  聰聰的話比楠楠的話更讓秉昆冒火,他無語了半天後問:「你怎麼知道玥玥住在哪樣式的房子裡?」

  聰聰就看楠楠。

  楠楠說:「別看我,別那麼多話,好好吃飯。」

  聰聰吃了兩口飯後忽然問:「爸,你知道什麼是沙發嗎?」

  鄭娟沒吃晚飯。

  秉昆睡下後,鄭娟問:「原來你內心裡那麼瞧不起我媽啊?」

  秉昆說:「我氣頭上的話,你別在意行不行?」

  鄭娟說:「酒後吐真言,氣頭上往往也是的。」

  秉昆說:「往往不等於都是,那根本就不是我內心裡對你媽的看法。」

  鄭娟說:「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秉昆詐屍似的坐起來,扭身低頭看著她,冷言冷語地問:「我已經請你別在意了,你非在意不可?」

  鄭娟反問:「我就不明白了,不過幾塊磚的事,怎麼就會惹你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訓我們娘兒仨?我們那麼做不也是為你嗎?怕天暖和了你修房子找不到磚,又得四處求人,這值得你發那麼大火嗎?」

  秉昆無言以答,倒屍似的躺下了。

  鄭娟一翻身以背相對,不再理他。

  他也一翻身,懶得解釋。

  春天畢竟是好季節。

  春天的到來讓城市恢復了生機。與剛剛過去的漫長而寒冷的死氣沉沉相比,簡直可以說處處生機盎然。多雪雖讓城市的大街小巷肮髒了一些日子,卻也讓城市裡高高矮矮粗粗細細的每棵樹都因地水充足而枝繁葉茂。除了柳樹,它們的每一片葉子都長得翠綠翠綠的,葉尖一律爭強好勝似的向上。不少人驚訝地發現,紮根在什麼地方的一棵老樹,本以為徹底死了,卻又奇跡般地發出新枝長出新葉來。就連某些遺留在人行道邊上沒被挖走的大大小小的樹墩,居然也挺直地長出一尺左右的嫩枝嫩葉!那一種新綠真是養眼啊。

  人的心情分明也變好了些。寒冷、缺煤、挨凍、生病、醫藥費難以報銷的問題,工廠前途未卜以及工人們對自身命運的擔憂,似乎都因春天的到來淡化了。

  城市的壓力隨著寒冬的過去而消除了一大部分,剩下的種種疑慮依然像凍瘡似的存在於人們心中,然而,確實淡化了。

  一種未被官方承認的說法在A市流傳:省市領導達成了相當一致的看法,環衛系統不裁員,優先保障不拖欠他們的工資。領導們認為,處在轉型發展的困難時期,市容應該儘量乾淨整潔。否則,髒亂差現象更容易在人民和政府之間產生離心力。

  對於官方為什麼不公開坐實這個傳言,民間給出的解釋是怕引起其他行業心理失衡。然而,省報確實發表了一篇社論——《城市要乾乾淨淨地經受困難時期的考驗》。這篇社論似乎間接回應了民間傳言,也似乎證明了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看來一個困難時期肯定要來了……

  物價上漲,工資不夠花並且被拖欠,醫藥費不能及時報銷;有的退休老工人保存著將近一年退休金那麼多的醫藥費報銷單據,人卻已經死了。考不上大學的子女們很難找到工作,想結婚的兒女們離開了父母家就沒地方去……

  這一切已經讓普通百姓人家的日子夠艱難的了,還僅僅是剛開始嗎?到底將會艱難到什麼程度呢?這些疑問成了普通上班族們經常的話題。

  春天來了,人們交談時火氣不那麼大了。

  有人說,新中國成立以後除了沒怎麼發生過拖欠工資的事,其他事老百姓不是早都經歷過了嗎!年年說難,再難不也一年又一年地熬著過來了啊!

  有人說,大冬天在家中挨冷受凍的滋味兒固然讓人惱火,但活活凍死人總是個別現象吧?挨餓的年代餓死了多少人啊!

  有人說餓死的主要是農村人口,又有人說農村人就不是人了嗎?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再艱難也得挺住啊!

  還有人說,天塌下來有眾人的頭頂著呢!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政府絕不會不管的。想那麼多沒用,那是政府該操心的事……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普通上班族中的大多數在寒冬之後表現出了難能可貴的淡定,城市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下,但很快又繃得更緊了。

  比憂心忡忡更讓城市不安的另一種潛在緊張開始蔓延,那就是憤懣。

  伴隨著此種憤懣,經常從人們口中說出的一些敏感詞是特權、腐敗、官倒、損公肥私、出賣工人階級利益等。

  憤懣的發洩當然就是憎恨和詛咒。

  A市已經多年沒搞過衛生運動了。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搞了一次比以往規模都大的衛生運動,不再叫「愛國衛生運動」,而是叫「春季衛生運動」。報上相應發了一篇文章,主旨是批判過往口號為王、宣傳不著邊際、假大空的陋習。

  沒過多久,一些環衛工人出現在光字片,受到居民的熱情歡迎。泥濘在風吹日曬後已變得幹硬,在地面上留下了溝溝坎坎、深淺不一的足跡。環衛工人們的工具僅僅是鏟子、板鍁和柳條籃子。他們把溝溝坎坎鏟平,用板鍁揚上一層沙子再拍實,並把公廁和下水道口周圍鏟下的髒土裝入籃子,倒進停在遠處皮卡車上。違章房蓋得太多,卡車不能開進光字片,只得停在遠處。鏟下的髒土如不清走,夏天無疑將是蚊蟲蒼蠅的滋生地。

  居民們向環衛工人們提供開水、臉盆和洗手水,還積極參與環衛工人們的勞動。

  鄭娟自然也參與了,楠楠和聰聰哥兒倆在完成母親交代的任務擦窗子。初建時打下的地基四十幾年後仍起著有目共睹的作用,周家老土坯房的下窗框雖然離地面很近,但畢竟還較方正地呈現在地面之上。每年天暖以後,周家仍是第一家把窗子擦乾淨的。

  聰聰扭頭望著街上說:「哥,全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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