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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別聽她的!」秉義沖冬梅吼:「你瞎摻和什麼啊?你們母女倆怎麼都愛摻和我的事呢?沒有你們,我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啦?」

  冬梅也厲害起來,以訓斥的語氣說:「周秉義你別不識好歹!我們母女倆不摻和,你去了照樣一支杜冷丁也得不到!你以為你是個人物了?能量差得遠!」

  秉義一想,她說得也沒錯,只得暫且跟著妻子到客廳去,等她母女倆拿出個什麼主意。

  「杜冷丁呀,我知道那藥,止痛的。什麼痛都能止,我熟悉的兩位老同志在自己家常讓兒女給打一針,那並不是多麼寶貴的藥哩,怎麼也搞成了個事?」老太太聽了事情原委之後,有些困惑。

  冬梅催促道:「既然在你看來不是個事,那你就快幫著擺平吧,該給誰打電話倒是打啊!」

  老太太為難地說:「可我也不直接認識市醫院的院長啊,他們都是些正副處級的小不拉子幹部,我平時不認識,也認識不過來啊。我們都是在省醫院看病,而且是專門區域專家門診,不必為看病再多認識些人。」

  秉義聽了,起身又往外走。

  冬梅厲聲呵止道:「坐那兒!」她又對母親說:「我不聽那些。反正如果你袖手旁觀,那就都別睡,一塊兒坐到天亮吧!」

  玥玥也出現在客廳門外了。

  秉義沒好氣地朝她說:「回你屋去睡覺!」

  老太太批評道:「我說不管了嗎?多大點兒事啊,值得你們兩口子都嘰嘰歪歪的嗎?容我想想不行啊?」

  秉義不願老太太一再摻和,可事到臨頭,自己其實並無辦法,只有壓下焦躁,靜待岳母給出個主張。

  幾分鐘後,老太太吩咐小菊:「去把辦公廳發的通訊錄取來。」

  小菊問:「哪個呀?辦公廳先後發了幾個呢。」

  老太太說:「最後派人送來那個,紅皮兒大字的,封面印著顧問委員會的那個。」

  不一會兒,小菊取來了。

  「就是這個。」老太太看一眼女兒,再看一眼女婿,淡淡地說:「我想好怎麼辦了。你倆都上樓去,安心睡吧。」

  冬梅就站了起來。

  秉義猶豫地坐著未動。

  冬梅說:「走啊!」

  秉義只得也站了起來,隨妻子往外走時,內心充滿羞恥感。

  岳母在他背後說:「這不是殺雞用起了屠牛刀嘛。小菊,守在樓梯口,防止他倆下來偷聽。把客廳門關上,你也不許偷聽。」

  小紅本是她和幾位省顧問委員會委員集體卸任後,省委省政府作為禮物贈送的,上面印有省市兩級廳局以上幹部的姓名、辦公室電話、秘書電話乃至家裡電話。那一直屬￿保密內容。

  老太太撥通了主管科教文衛的副市長家的電話。她並不認識對方。因為不認識,歉意的話是免不了要說上幾句的。她不願讓女兒和女婿聽到她對人說那樣一些話。

  秉義兩口子上了樓,一個坐在床這側,一個坐在床那側,背對背,都沒好情緒理對方。

  十來分鐘後,小菊上樓對他倆說:「解決了,奶奶又躺下了。」

  市立醫院那邊,派出所的人撤了,雙方握手言和。

  院長在電話裡指示要儘量滿足軍工廠幹部和工人兄弟的要求,要以工人兄弟們高興不高興來給自己的落實情況打分。

  沒誰再敢推三阻四敷衍塞責了。

  常宇懷喜出望外地獲得了整整一盒三十支杜冷丁,夠用三十次。

  見他高興了,急診室的值班醫生小聲向他透漏——醫院還有一種進口的好藥,止痛效果更好,副作用也小,只不過十三級以上的幹部才有資格用。如果有哪位大領導特批的條子,那也是完全可以例外。他們醫院為某大領導並非幹部的老父親用過,還由公費百分百報銷了……

  常宇懷說:「謝了。這我們就很知足了,不敢有那種想法。人得見好就收,不能厚顏無恥。」

  常宇懷駕車回廠時,已在醫院注射了一針杜冷丁的杜德海確實在後座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一九八八年,杜冷丁是解除普通病人終末期劇痛的唯一神藥。除了讓人神經麻醉再無任何別的醫治作用,但並非一般享受公費醫療福利的人容易買到。

  陪他同去的那名工人替杜德海抱怨,說杜師傅的病起初只不過是胃痛,吃不下飯,而廠衛生所給他開的卻往往是蘇打粉、酵母片、胃舒平之類的藥。杜師傅後來要求廠裡批准他做一次鋇餐造影,衛生所卻為了縮減醫療支出,一直不給他開許可證明,說他那是老毛病,沒必要。沒有廠衛生所的證明,一名工人在正規醫院是做不成公費鋇餐造影的。等老廠長過問都一年後了,晚了。

  常宇懷訓斥道:「你不說那些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許再對別人說!不說那些不痛快?」

  那名工人說:「那當然,不說說心裡就是不痛快哩!」

  常宇懷突然來了個急刹車,車頭險些撞著人。

  他推開車門探出身,見是個頭裹長圍巾的女人。

  儘管是個女人,由於心情鬱悶,他還是罵了一句:「眼睛長腳底板上了?找死的臭老娘們兒!」

  那女人默默朝後退開了。

  她是周蓉。

  造成險情並不怪她。那是十字街口,她在過馬路,而常宇懷開的車轉彎未減速。

  車剛一開過去,她省過味兒來,追著車跑。她想看清車牌號,不為別的,只為明天瞭解一下,是什麼霸氣的司機自己錯了卻怪別人,而且開口罵人。瞭解清楚了也不是想怎麼樣,她不能忍受男人用粗話髒話罵女人。而在男人罵女人的話中,最讓她撮火的就是「臭老娘們兒」。這是北方男人罵女人的慣常話。

  她追著車跑完全是一種本能反應,如同蜜蜂想要蜇到侵犯了蜂巢的熊——「女人」二字是她性別意識中的蜂巢。

  她自然追不上,追了十幾步也就站住了。倒沒喘,她年輕時熱愛體育,經常長跑,從事體力勞動。她站在人行道邊,望著遠去的「上海」牌小汽車覺得自己的衝動行為好生可笑。

  偏偏那輛車沒能一直往前開,被幾個人攔住了,從身姿上看,像交警。「上海」沒轍,費力地掉頭開回來了。

  她真的笑了。

  當「上海」快開近時,她邁下人行道攔住了它。

  車一停,她上前拉開了車門。

  「剛才哪位先生罵我臭老娘們兒來著?」

  常宇懷明知錯在自己,雙手握住方向盤,目視前方,不接話,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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