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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市立醫院的值班醫生是個照章辦事的死板人,不肯為杜德海注射杜冷丁,說那是嚴格控制使用的藥品,醫院規定只為住院患者使用。在常宇懷的懇求下,才詢問起杜德海的病史來。他聽常宇懷代講了之後,又不願注射了。

  醫生說:「是癌症晚期了,杜冷丁又不治病,只不過起麻醉神經的作用,止痛而已,用上了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同去的那名工人說:「北京、上海大醫院的醫生都不認為已到了晚期,沒救了。專家會診的結論是中期,認為只要治療得當,不讓病情迅速惡化,再活十來年是完全可能的。」

  醫生聽後不高興了,冷冷地說:「都兩次擴散了還不是晚期嗎?那你們直接送他去北京、上海請專家治啊,半夜三更的到這兒來幹什麼呢?」

  同去的那名工人說了幾句多餘的話:「不是擴散,是轉移了,兩碼事。再說現在還不到九點,不能說是半夜三更。」

  醫生更不高興了,將筆一放,不再往處方箋上寫什麼,反駁道:「轉移就是擴散,擴散必然轉移,怎麼就成了兩碼事了?聽起來你比我還懂是不是?那我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常宇懷立即批評了那名工人幾句,替他賠禮道歉,繼續懇求:「大夫麻煩您了,您就先給打一針吧,能止止痛也好啊!」

  醫生起身踱到走廊裡的一張長椅那兒,看一眼仰躺著的杜德海,轉身對常宇懷二人說:「他也不像你倆說的那麼疼痛難忍啊!」

  實際上,杜德海已痛得處於昏迷狀態了。

  常宇懷俯身輕喚:「老杜,老杜……」

  杜德海沒反應。

  醫生說:「都睡著了嘛,不必注射了啊。」

  常宇懷說:「那您給我們多開些杜冷丁,我們帶回去,以後需要時讓我們廠衛生所的醫生為他注射。」

  醫生說:「多開些?你們想什麼呢?杜冷丁不是可以隨便多開的。」

  常宇懷說:「您別多說了!我們明白了,就開一支讓我們帶回去行不行?」

  醫生說:「那也不行。我為他注射可以,但他現在的情況不必注射杜冷丁。我讓你們帶回去一支可不行,出了問題我擔不起責任。」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豈不是白來了嗎?你他媽到底開不開藥?你敢說一個不字?你他媽的別一番番撮我的火!」他揪住了醫生的衣領。

  秉義夫妻二人上床後,一時都睡不著,臉對臉躺著臥談。

  冬梅說:「你們周家的三個兒女中,只有一人是不會做戲的。」

  秉義說:「那就是我唄。」

  冬梅說:「錯,是秉昆。第一會做戲的是你妹,第二會做戲的是你。你這個女婿比我這個女兒還會哄我媽,你妹今晚討我媽喜歡的技巧更勝一籌。秉昆就不會你倆這一套,他待人篤實,從不來虛的。」

  秉義一下子翻過身去。

  冬梅說:「不愛聽了?」

  秉義說:「當然不愛聽。心情剛好點兒,又被你搞壞了。」

  冬梅說:「你不愛聽很正常,大多數人都不願正視自己的本色缺陷。」

  秉義猛地一翻身,抗議說:「你這話我就更不愛聽了。秉昆兩次到過咱們這個院的門口,第二次我拽他進來,他都不進來。我爸至死沒與你媽見過面,為什麼?因為在我爸和我弟看來,住在這條街上這種院子裡的是權貴人家,屬￿另一個階級。從前鼓吹階級鬥爭,讓底層中國人習慣了以對立的甚至憎恨的心理看本階層以外的人家。你剛才說到本色二字,我爸和我弟就都是這麼一種本色的人。他們拿你當親人,不等於也喜歡你媽。即使他們也拿你媽當親人了,不等於就會消除對住在這條街上這種院子裡的人家的偏見。工人下崗失業,幹部有失業的嗎?工人報銷不了醫藥費,幹部有報銷不了的嗎?這個冬天有許許多多的工人全家挨凍,有這樣的幹部人家嗎?科長家都不會!秉昆他朋友肖國慶的父親如果是個小小的科長,他也不會走那條路!我瞭解過了,杜德海如果是幹部,他的病也不至於耽誤那麼久。工人不能長期靠『領導階級』四個字體會幸福,誰也擋不住他們進行比較!而我不同,我能跳出階級意識來看人對事,我是本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古訓來敬重你母親的。只要我做戲能讓她高興,那我就做戲給她看。這算什麼本色缺陷?如果今晚來的是秉昆,你媽說一句他焉頭巴腦地頂一句,那會是種什麼局面?搞得大家都不高興了反而好嗎?在我看來,周蓉今晚的表現實在不錯!她一談到官僚階層的特權比秉昆還憤世嫉俗,可她今晚的表現出乎我的意料,簡直可以說刮目相看,她考慮到了多邊關係……」

  秉義的一大番話儘管是壓低著聲音說的,但因為面對面,仍讓冬梅有種遭到義正詞嚴訓斥的感覺。

  秉義忽然收住了話,再次背對她。

  冬梅在他肩上親了一下,笑道:「你激動個什麼勁兒啊?跟你開幾句玩笑都看不出來了?」

  客廳裡的電話就在那時響了。

  冬梅說:「可能打錯了,別理。」

  電話鈴響個不停,夜深人靜,聽來聲音甚大。

  「可能是找我的!」秉義躍下床去。

  等冬梅臂搭著他的睡衣跟入客廳時,秉義已在接電話了。

  電話是與常宇懷同去醫院那名工人打來的。他報告說,常宇懷由於不能為杜德海從醫院帶走幾支杜冷丁,在醫院裡大發雷霆。院方請來了派出所民警,常宇懷更加憤怒,雙方眼看要動手了。

  秉義頭腦中一片空白。

  冬梅問他誰打來的,因為什麼事,他捂住話筒,簡單說明後接著發呆。

  冬梅說:「給我話筒。」

  秉義猶豫了。

  冬梅從他手中奪去話筒,大聲說:「聽明白了,我是你們周書記的愛人,杜冷丁的事他解決不了,但是我能解決。我要求你們保衛處長立刻冷靜下來,絕不許再有什麼衝動的言行!我保證,你們會從醫院帶走杜冷丁。是市立醫院對不對?你告訴院方的人,請他們等著接院長的電話……」

  冬梅放下聽筒,轉身已不見秉義。

  她回到臥室,見秉義已在匆匆忙忙穿衣服。

  秉義說:「把你自行車鑰匙給我,我得去。」

  冬梅說:「你以為你是誰啊?醫院有醫院的規章制度,會聽你軍工廠黨委書記的?你去了人家就聽你的指示了?」

  「別囉嗦!總之我不是得去嗎?快把鑰匙給我!」秉義吼了起來。

  小菊不知何時也上樓了,在臥室門外揉著眼睛說:「奶奶醒了,問又是什麼不好的事?」

  冬梅說:「讓她馬上到客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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