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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後邊還躺一個喝醉了的,肯定是你們領導囉,那我可得記下車牌號,否則白挨駡了。」她把車門關上,一手扶著車燈那兒,彎下腰看車牌。

  車門嘭的一響,那名工人下車了。

  他說:「對不起,我們認錯行不?送一名工友去醫院來著,看病不順,心裡煩。」

  用小車送一名工人去看病?這事她不信。

  「我不難為你們,告訴我你們是哪個廠的,是哪位領導的車,之後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她靠住了車頭,以為自己遇到的事與某些幹部的酗酒成癮尋歡作樂有關。企業如此艱難,那些現象令她深惡痛絕。有時,她想像如果在古代,自己可能就是剷除貪官腐吏的俠女。

  車門又嘭的一響,常宇懷也跳了下來。他左右看看,見人行道上有個樹墩,跨到周蓉跟前,雙手往她腋下一插,像叉車叉起物件似的,伸直兩臂,把她平移輕放在樹墩上了。

  這麼一來,他和她就一般高了。

  周蓉一點兒都沒怕。她自幼就是個膽大心細的人,看出對方並非凶徒,何況前方不遠那幾名交警的身影還在路上走動——她一時反倒好奇起來了,想明白對方到底要幹什麼。

  「我們是軍工廠的,這是我們黨委書記的車,不像你想的那樣車上躺的是一個醉鬼。」

  常宇懷一分鐘就把自己情緒惡劣的原因說清楚了,保衛工作者當到處長那一級普遍都有這種陳述水平。

  人高馬大的他從頭上抓下帽子,最後說:「不管你是何方神聖,不管你是多麼的惹不起,我希望你能多少發點兒慈悲心。我們工人階級眼下認栽了,任何人都是我們惹不起的人了。偏巧惹著你這位不好惹的算我們有眼無珠——你扇我吧!扇夠了請忘記今晚的事,千萬不要給我們的書記再製造麻煩。他剛上任,面臨的麻煩已經不少,全廠三千幾百號人還指望他哩!」

  周蓉看到,眼淚分分明明地從面前這個大老爺們兒的眼中溢出,緩緩在他臉上淌。

  「車上躺著的是杜德海?」

  「對,你怎麼知道他名字?」

  「我……你們快上車吧!」

  周蓉還想說什麼,嗓子發幹,不能再說出話來。她下了樹墩往前走。

  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在她背後喊:「前邊戒嚴了!」

  那幾個人不是交警,而是公安人員。

  她以為只是不許車輛通過,沒想到連行人也不許通過。

  她取出了工作證,說天這麼冷,這條路是自己回學校最近的路。

  公安們聚攏了頭,其中一個按亮手電照她的工作證。

  「哇,還是副教授!」

  「沒看出來,讓她過去吧。」

  「一位女同志,別讓人家繞遠了!」

  他們就放她通行了。年輕的公安們表現出了對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副教授的敬意,其中一個還向她敬了禮。

  她加快腳步又往前走。忽然從一條橫街的街口擁出一群人,大約三十多個,都穿工作服,無疑是工人。

  一名工人問她:「過這條馬路進對面胡同,能通到車站裡不?」

  她說能,詳細地告訴他們怎麼拐又怎麼拐,再由哪條街到哪條街,便能通過一道便門進入車站裡邊。

  「有時有人把門,有時沒有。」她說完這句話繼續走自己的路,以為他們是某廠前往車站卸貨的工人。車站裝卸隊的人數有限常常忙不過來,一些工廠就派出工人卸本廠從外地運達的貨物,這是常有的事。

  她剛往前走了數步,聽到背後有情況,轉身看時,大吃一驚。從那條小街口對著的胡同內擁出另一群人來,是公安人員,比工人們的人數還多。他們手中都握著警棍,卻並沒向工人們揮打,只不過舉著,舉得也不算高,手高至肩,警棍剛剛過頭而已。

  公安們將工人們又逼回了那條小街。

  工人們再次擁出小街,反將公安們逼退。

  然而,公安們的退是有策略的退,是呈扇形的退。即使一部分人退進了胡同,大部分人還是在以扇形包圍著工人,防止工人們斜刺裡從馬路的兩邊跑散。

  雙方就那樣你進我退、我進你退地衝撞著,卻僅是肩與肩、胸膛與胸膛的衝撞而已,一種都不發聲的沉默的衝撞。

  周蓉看呆了。一名公安走到她跟前,低聲問:「幹什麼的?」

  她也低聲說:「回家。」

  公安又說:「沒問你去哪兒,問你的身份。」

  她又一次掏出工作證給對方看。

  「這麼晚了怎麼不在家待著?」

  「串親戚了。」

  「快走,這沒什麼可看的。」

  她接過工作證沒走幾步,被對方叫住了。

  對方說:「跟我來。」

  她問:「我怎麼了?」

  對方說:「沒怎麼了,前邊還有戒嚴的地方,怕你一個女同志回家不方便。」

  於是,她跟他走到一輛帶鬥的摩托旁。

  「坐上吧。」

  她略一猶豫,坐了上去。回頭看時,見雙方已不再是肩與肩、胸膛與胸膛的衝撞了,開始交手了,卻都沉默著,仿佛約法三章,不願驚擾市民人家。他們仍還不算打起來,確切的說法應該是「撕巴」,類似太極弟子們的過招。

  摩托開走後她問:「怎麼回事?」

  對方裝作沒聽到。

  一路果然還有幾處警戒線。

  又見到了一場工人與公安的衝突,規模還更大一些。

  摩托一直把她送到了大學後門前——門外也有警車和公安人員,鐵門密閉,門內聚集著一百多名學生,情緒都挺激動。

  開摩托的公安人員扶著周蓉下了拖斗。

  他向她敬禮後,懇切地說:「老師,希望你能做做同學們的思想工作,衝動的行為往往會事與願違的。」

  她說:「可你並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問學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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