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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場地上半年多沒見過坦克的影子了,風將草籽吹到場地上,雪下東一處西一處戳出野草的枯枝和蒿叢帶刺的幹枝條。

  「就是他。」

  不用常宇懷指,周秉義己看到了。場地中央端坐著一個男人,頭戴羊剪絨的皮面坦克帽,身穿黃色的軋條棉工作服。他的工作服前襟捆綁著一筒筒炸藥。

  趕過來的路上,周秉義從常宇懷口中瞭解到,那人叫杜德海,抗美援朝戰場上的狙擊手,獲得過多種獎章,對槍械改造很有研究。他是一位軍工廠工人出身的槍械專家,五十四歲了。參加世界軍事射擊比賽的國家隊運動員使用的槍支,就出自他的手。他前年查出了胃癌,做了手術,胃切除了大半。去年又發現轉移到肝上,肝也不得不切除了一部分,今年發現又轉移到肺上了……

  杜德海高喊:「別人都站住,只許周書記過來!」

  老廠長惱怒地訓斥常宇懷:「你們保衛處吃乾飯的啊?怎麼就讓他搞到了炸藥?」

  一位副廠長替常宇懷辯解道:「是咱們廠領導特批他可以自由進出倉庫領取東西的,也不能全怪他們保衛處失職。」

  確實,由於杜德海專家型工人的研究需要,他在廠裡享受著某些特權。

  這時,許多人從禮堂跑來了,也有些人聞訊從四面八方趕過來。

  常宇懷指揮保衛處的人阻止人們向場地中央接近。

  杜德海又在喊:「除了周書記誰也不許過來!別人敢往我這兒走,我立刻就引爆炸藥!」

  老廠長也喊:「德海,我過去行不行?」

  「不行,你又不是書記!」杜德海態度強硬。

  政治部主任也喊:「我呢?」

  「閉上你那鳥嘴,我最討厭你們政治部的人了!」

  聽了杜德海這話,政治部主任束手無策地聳肩。兩位副廠長明知自己在杜德海心目中沒有老廠長和政治部主任面子大,只有乾著急。

  圍在場地邊上的工人們也都一片肅靜。

  秉義對政治部主任說:「快把他家人找來。」

  常宇懷替政治部主任回答:「廠裡就他自己,他家屬全在山東老家。」

  杜德海再次喊:「周書記,我有些心裡話要對你說!你再不過來,我可就懶得說了,那我就只說幾句遺言啦!」

  「杜德海,我要聽你的心裡話!」

  常宇懷一把沒拽住,周秉義已邁開大步向杜德海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秉義身上,圍在場地邊上的工人們更安靜了。

  周秉義很快走到了杜德海跟前,杜德海站了起來。他這才發現杜德海坐的是一摞磚,而站起後的杜德海比坐著的杜德海沒高出多少。

  周秉義抱歉地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杜德海打量著他說:「等會兒倒沒什麼,就是太冷了。」

  周秉義故作輕鬆地說:「是啊,今年氣候太反常,往年這時候該轉暖了。」

  杜德海說:「多謝你過來了,咱們長話短說。」

  周秉義說:「好,杜師傅你還可以坐下。」

  「我正是這麼想的,咱倆站一塊兒,顯得我更矮了。」杜德海坐下了。

  周秉義問:「我這個書記也可以坐下嗎?」

  杜德海笑道:「隨你便啦。」

  周秉義盤腿坐在杜德海對面後問:「小個子狙擊手是不是更佔優勢?」

  杜德海說:「那是,目標小難發現嘛!好漢不提當年勇,咱們聊正題——這個廠會賣給港商、韓國人或日本人嗎?」

  周秉義說:「都那麼傳,有可能吧。結果怎樣,我也難估計。」

  杜德海表現得很理智,周秉義也漸漸鎮定下來。

  杜德海說:「作為一名有三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我要對你說的心裡話就是,轉產我沒意見,合資我也沒意見,但我強烈反對賣廠。廠裡像我這樣的反對派很多,我是最堅決的人之一。」

  周秉義說:「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和你們的意見是一致的,一定如實向上級反映。」

  杜德海說:「我相信你。現在我要對你說第二句心裡話。對粉碎『四人幫』我堅決擁護,對改革開放我也堅決擁護。我對黨沒什麼不滿,對廠領導也沒什麼不滿,我是愛党愛國愛廠的。為了治我的病,廠裡已花了不少錢。北京的醫院去過,上海的醫院也去過,請專家為我會診好幾次,為廠頭兒們治病也不過就這樣,一萬幾千元已經打水漂了!現在廠裡的黨員工人、班組長、車間主任和廠領導們已經帶頭只領半個月工資了,我還有臉再花廠裡一分錢嗎?明明是絕症,那不是浪費錢嗎?」

  周秉義打斷他的話說道:「你這話我強烈反對,絕不能認為那一萬幾千元是……」

  杜德海也打斷他的話說道:「周書記,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早就有一死了之的念頭了。今天決心已定,雷打不變了。我討厭上吊、喝農藥、臥軌、從高處往下跳那些死法,死得不像樣。我是參過軍打過仗的人,我選擇了這種死法。我對黨的最後要求是,可以不為我開追悼會,我的死也不配開追悼會,但請不要在我死後將我定為自絕於黨和人民的反面典型,因為那太冤枉我了,對我的家人也很不利。我的話都說完了,周書記,你可以離開了……」

  周秉義說:「我不離開,如果你非死不可,我陪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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