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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關於他的兩種負面議論也在廠裡流傳開了,有人說他是靠老丈母娘的幫助才當上黨委書記的,有人說他極善於收買人心,上任伊始就搞來幾十噸煤便是手腕,不可被他這個官迷的假像所欺騙。

  保衛處長常宇懷把以上兩種議論如實彙報給了周秉義。因為常進步和秉昆是好友,常宇懷願在本廠艱難時期充當周秉義的左膀右臂,秉義也對他極為倚重。事實上,領導班子裡的成員全都比周秉義年長,他們都對他的能力心存疑問。

  另一個事實是,分配幾十噸優質煤並未讓多少人對他的到來持歡迎態度——能坐一千人的禮堂,稀稀拉拉只坐了四百多人。前一天貼出通知,要求各班組工人也可以在車間裡聽廣播,但每個車間裡的人寥寥無幾。

  周秉義看了一眼手錶說:「時間過了,開會吧?」

  老廠長不好意思地點一下頭,政治部主任宣佈開會。

  於是,周秉義開始娓娓而談。

  他並不怯場。在兵團擔任師教育處副處長時,他對幾百人做報告習以為常。只不過當年他面對的多是知青,而且他們都有幾分崇拜他。如今他面對的是曾經特別有優越感的工人,他們都不怎麼把他當成一碟菜。

  他首先講了這麼一件事。前幾年小平同志東山再起,率領中國代表團參加聯合國代表大會前,負責日常事務的同志忽然想到必須帶些美元備用,於是趕緊通過外匯管理局調撥。泱泱大國,湊來湊去,只不過湊足了兩萬多美元!不是說中國當年只有那麼點兒少得可憐的美元,而是能調撥的美元現金確實那麼少,這也間接說明了中國外匯儲備的匱乏。

  這件往事並沒有引起多大反應。周秉義從臺上看得很清楚,台下的人們表情漠然,有人後腦枕椅背,仰著臉,閉著眼,似睡非睡。

  政治部主任小聲對他說:「他們對美元沒概念,對國家外匯儲備也缺乏瞭解,最好講點兒別的。」

  他沉思了一下,講起了第二件事。一九八四年,在本市一條小胡同沒有院門的破院,一間十幾平方米的破屋子裡,一個是丈夫又是父親的男人去世了。他出獄沒多久,剛剛過了二十年鐵窗生活,那樁「現行反革命案」是冤案。他保外就醫,妻子兒子也沒多少錢能為他治病。妻子在街道小廠上班,工資很低,兒子剛考上大學。他是在期待平反通知的日子裡去世的。悲痛過後,妻子和兒子計算了一下,他們曾是五級車工的丈夫和父親當年的工資五十多元,平反後應獲得一萬兩三千元補償金。平反通知果然到了,但法院的同志對那妻子和兒子說,國家太困難,必須平反並給予補償的人太多,國家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只能先欠著。考慮到他們家的實際困難,領導特批給他們五百多元錢和一千四百餘斤全國糧票作為補償。

  一位送達平反通知書的女法官說:「冤案不是我們造成的,但我們是懷著很真誠的內疚前來宣佈徹底平反的。對不起,請原諒吧,我們也只有這點能力!」

  第二件事讓台下不少人動容,有些人眼中閃現淚光了。此事是秉昆講給秉義聽的,秉昆是聽師父白笑川講的。白笑川所講的不是別人的事,而是有恩於秉昆的另一位紅色老太太曲秀貞的事。她不是送達平反通知書的法官,而是一九五七年根據上級指示造成了那樁冤假錯案的執行法官。一九八四年,她已提前離休了,卻還想親自登門賠罪,省高法的領導們為了防止節外生枝阻止了。白笑川因為她和秉昆的特殊關係也沒向秉昆點明真相。

  周秉義接著講到了肖國慶父親的死。國慶是他弟弟的好友,講那件事時他自己也很動情,幾度哽咽,想喝口水,結果弄翻了水杯。

  「同志們,那是不對的!我要說出我的真實看法,我認為一位老父親不應該做出那樣的選擇!死是容易的,再難也要活下去方顯工人階級本色!難能難過當年革命者所經歷的艱苦……」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同病相憐,在場的一些人哭了。卻有一個聲音喊道:「別唱高調!此一時彼一時。你他媽的有沒有點兒同情心?」

  「難事沒攤在你家裡!」

  「讓他回答,如果死的是他父親呢!」

  「回答!必須回答!」

  「誰敢賣廠誰就是我們的公敵!」

  隨即憤慨之聲此起彼伏。

  「大家冷靜!聽他往下還說什麼!」

  「別亂嚷嚷!讓他繼續!」

  情況騷亂起來,似乎要失控。

  老廠長把話筒移了過去,他說:「放肆!當今天還是『文革』那陣子啊?剛才誰罵書記了?給我站起來!」

  薑還是老的辣,字字鏗鏘,聲色俱厲,台下於是一片肅靜。

  就在此時,保衛處長常宇懷進了禮堂,直奔臺上而來,在他身後跟著數名保衛處的人,站到了禮堂各個門旁邊。

  常宇懷對周秉義他們耳語幾句,他們都站了起來。

  政治部主任大聲宣佈:「報告會暫時結束,請大家坐在原地先不要離開!」

  常宇懷卻領著周秉義他們從主席臺邊門匆匆離開。

  有人叫起來:「禮堂不安全了,大家快走!」

  於是許多人擁向各個門,門卻都被從外邊鎖上了。

  保衛處的一個小夥子高喊:「大家不要慌!禮堂很安全!廠裡發生了意外事件,危險在外邊!」

  然而,已經有人沖上主席臺,拖下椅子,掄將起來砸窗子。也有些人擁向主席臺的邊門,那邊門顯然也被保衛處的人從外頂著,一方由裡往外推,一方由外往裡頂,邊門就一會兒開道縫,眨眼又合上了。咒駡聲中,亂作一團。

  軍工廠地處近郊,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坦克試駕場。每輛坦克組裝完畢,都要在那場地上繞幾圈,即算是完成了最後一關的檢驗,也是一種出廠儀式。那種坦克太老舊,在未來戰爭中已無用武之地,有關方面果斷做出了停產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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