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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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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想法她只對女兒一個人說過,連對女婿周秉義都沒說過,怕女婿內心裡看低自己。女兒倒是很開通,勸她想想自己那些為革命犧牲了的戰友。即使這種話是由女兒口中說出,還是讓她臉紅了好一陣子。 她那一批幹部與如今幹部有一點不同,他們因待遇問題心理不平衡時,有犧牲了的戰友們比著。只要肯比,一比就沒情緒了。 對秉義這個女婿,金月姬沒見到時心理上是抵觸的。 「你也太沒底線了吧?媽知道你當年受爸媽牽連吃了不少苦,但是再苦,咬咬牙不就挺過來了嗎?媽不是在監獄裡都挺過來了嗎?不就是由高乾女兒變成『黑五類』女兒了嗎?不就是當了幾年知青嗎?比你爸媽當年幹革命還苦?說到底是你不夠堅強。如果夠堅強,能守住擇偶的起碼底線,挺到現在選擇的標準不就又可以高起來了嗎?找個什麼樣家庭的不行?偏往邊邊角角的地方找!光字片那種地方媽是聽說過的,那種地方的普通人家裡能出多麼優秀的青年嗎?不見面,媽也能估計到你嫁了個什麼樣的丈夫!」她對女兒擇偶的失望沒法掩飾。 冬梅則不解釋,不分辯,更不爭論,靜靜聽著,默默一笑而已。 見了秉義,她的態度轉變了。見面地點在她家客廳,談話方式基本是岳母問,女婿答,過程沒超過一小時。 秉義走後,她對冬梅說:「形象還不錯,個子挺高,國字臉高鼻樑的,算得上儀錶堂堂吧。你爸像他那個年齡時就那樣,你倆挺般配。有書卷氣,書卷氣是男人的好氣質,舉止也斯文。我奇了怪了,光字片的人家怎麼會有他那樣的兒子?」 冬梅笑道:「我以為你會要求我跟他離婚呢。」 她認真地說:「如果你真給我帶回一個平庸的女婿來,你當媽不會嗎?反正你們又沒孩子!」 冬梅問:「那,下一步媽什麼意見呢?」 她鄭重地說:「媽收回先前關於你丈夫的話。不知者不為罪,歸根到底是你的錯,你也沒跟媽多講講他呀,只說他是光字片的,我可不就會那麼猜唄。別急著聽媽的意見,先回答媽一個問題——你愛他嗎?」 冬梅肯定地回答:「當然啦!」 她又問:「很愛嗎?」 冬梅有些奇怪:「是啊。」 「現在還很愛嗎?」 冬梅不高興了:「媽,你問得莫名其妙!」 她說:「有些夫妻,談戀愛時互相很愛,談的就是戀愛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可婚後沒幾年,熱乎勁兒一過去,彼此感情就寡淡了,所以媽才那麼問。」 冬梅自豪地說:「我們跟那樣的夫妻不一樣,並且將永遠不一樣。」 她也滿意地說:「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有了你這句話作為前提,媽可以正式發表意見了。你們一塊兒回家來住吧,免得媽整天只能在家裡看到小阿姨一個人,日子過得挺冷清的。」 於是,秉義就成了變相的倒插門女婿。 如果說秉義給岳母留下的第一印象只不過是良好,那麼,共同生活了不久之後,他在岳母心目之中便是一個優秀的女婿——不,不僅是優秀的女婿,以一位老共產黨員的眼光看來,還是一名優秀的年輕黨員幹部。每天晚飯後,秉義怕她寂寞,總是會在她睡前陪她聊一陣子。 她有言在先,不喜歡聊政治,說自己是一輩子的政治人,耳中聽「政治」二字已聽出老繭了。她說:「我這一輩子對別人說的話,十之七八與政治有關,別人對我說的話也如此。好像與政治無關的話成了我們這樣的人可說可不說、說幾句意思意思的話似的。如今我想反過來,多與人聊些與政治無關的話,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大小知識分子特立獨行的逸聞趣事,你們當年的知青經歷,哪些書對你的影響,還有柴米油鹽、蘿蔔白菜、棋琴書畫、風花雪月等,範圍越廣越好,隨你的便。」 她瞭解人間百態的欲望特別強烈。 秉義說:「媽,只怕聊某些人某些事的時候,起先似乎和政治無關,但聊著聊著,不知怎麼一來又和政治有關了。」 「那也沒什麼。中國的事,與政治根本無關的本來就少。柴米油鹽、蘿蔔白菜尤其是政治,棋琴書畫、風花雪月以前不是直接被批成『封資修』了嗎?與政治有關了,咱就把那部分跳過去,或者換一個話題。在自己家閒聊哩,我不扣帽子,也不打棍子,給你充分的言論自由。」她對女婿講什麼很寬容。 倒是冬梅很瀟灑,她從不認為自己有陪母親聊天的義務。吃罷晚飯,她起身便走,或到樓上讀書、聽廣播、學英語,做在學校沒做完的工作。有時也下樓旁聽一會兒,對話題感興趣就摻和幾句,不感興趣起身又走。她還抱怨說,丈夫陪她的時間少了,陪她媽的時間多了,自己的幸福指數降低了。 「秉義,你聽聽,哪像女兒跟媽說的話?你們小兩口在一起那麼多年了,你陪媽聊會兒天就冒犯她了?都是你把她慣的!」 然而,世上只有母親反感兒子慣媳婦的事,很少有丈母娘反感女婿慣自己女兒的例子。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從此對秉義更加青睞。 有一天晚上,岳母指著掛在牆上的一幅書法,問秉義有何評價。 秉義問:「媽指的是書法,還是字意呢?」 那幅書法寫的是北宋大儒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安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她說:「兩方面你都談談。」 秉義看著書法作品說:「能看出不是一般書法愛好者寫的。肯定自幼臨帖,童子功扎實。雖然是以楷體寫的,但此人行書草書比楷書更高一籌。行書草書寫慣了,寫起楷書來未免有些拘謹。」 她拍膝說道:「對極了。」 她解釋說,省內一位著名書法家「文革」前曾寫了一幅同樣的字贈給冬梅爸爸,「文革」中被抄家的造反派燒了。去年,冬梅爸爸忌日前,人家又寫了這一幅字,請最好的裱匠裱了,派孫子送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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