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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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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人家不是寫不好楷書,八十四五歲了,手發抖了。當然你說得也對,普遍認為他的行書草書比楷書更好。冬梅爸爸願意家裡掛楷書,看著眼不亂,所以人家才寫的楷書。再送一幅來,是表達懷念的意思。冬梅她爸當年給人家解決了住房問題,人家心裡一直不忘。他孫子說,老人家寫完這幅字後,再誰求也不動筆了。我還想聽你談談字義。」 秉義乖巧地說:「我沒想好。媽問我,肯定已經想成熟了。媽的看法對我會是一種啟發。」 秉義叫丈母娘「媽」時,比叫親媽還親,老太太聽得很受用。她接著說:「好,你讓媽先談,那媽就抛磚引玉。老實講,媽不是很喜歡那一類話,覺得矯情。即使發自內心,也還是會讓媽覺得意思太大了,大得不著邊際。話一大到那種程度,再由衷,意思也空了。什麼叫『為天地立心』呢?我文化水平低,左思右想還是不明白。萬世是多少年呢?誰能在當代主宰得了一萬年以後的世事呢?而且也不必非有人這樣啊。別說一萬年,一二百年以後的世界怎樣,由後人去主宰就是了哩!『為生民立命』,那就得勇做社會的改革派。如果改革不成,就非革命不可。改革也罷,革命也罷,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有時要豁出命去。即使把命都豁出去了,那也不見得就能成功。即使成功了,也許還費力不討好。又難又有風險的事,要求人必須破釜沉舟義無反顧,哪還有精力有心思『為往聖繼絕學』呢?又是往聖,又是絕學,那就是要當大學問家唄!分散精力三心二意的,我看兩件事都做不成。發自內心的大話和空話,那也還是大話和空話哩!媽是過來人,聽大話空話聽夠了,所以不是太喜歡。當年冬梅她爸卻很喜歡,我倆常因為這幅字抬杠。」 聽了一席話,秉義頓時對丈母娘刮目相看,暗自欽佩。條幅上的四句話他當然特崇拜,曾如獲至寶地往日記本上抄過。前邊抄的是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後邊寫的便是張載的名言。那四句話也是他喜與人談的,倘對方沒聽說過便頗為自得,覺得自己在人生境界上高人一等。丈母娘的話令他如酷暑中寒氣,有種思想上被通體刮痧了一遍又痛又散火的感覺。他暗想,幸虧自己機靈了一下。如果先談了,便有些尷尬了。 對於丈母娘的評論,秉義認為不無道理。他字斟句酌,沉思著說:「媽的見解很精闢,我受益匪淺。我認為,張載那四句話表達的是古代文人對人生價值的一種理想。理想嘛,免不了有浪漫色彩。他說的不是一名知識分子應該怎樣,而是中國全體知識分子應該起到的社會作用。如果將『為天地立心』理解為讓世界上確立起平等、人道、正義的原則,那全世界古往今來的優秀知識分子們做得肯定不比政治家差,作用也大得多,影響長久得多。他也不是講一名知識分子要把那四句話全做到了,正如媽指出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講的是每一類型的知識分子起碼要從四個方面選擇一個方面來做,並且要竭力做好。不論把哪一方面做好了,便不枉為知識分子了。不過,媽的話啟發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曾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大多數同時是詩人,或特別喜歡詩的人,所以表達什麼理想時就特別詩化。詩化就有浪漫色彩,太浪漫了容易成為大話空話。影響到近現代,就讓中國成了一個口號大國。往細處分析一下,我們的許多口號有既大又空的特點。」 老太太頻頻點頭道:「你的分析也讓媽受益匪淺嘛。不是什麼特點不特點,直接就是缺點毛病,比如……」 秉義笑道:「媽,咱就不舉例了,越過去行不?」 老太太也笑了,和顏悅色地說:「行,聽我女婿的。秉義啊,媽跟你討論這個問題是另有深意的。」 秉義說:「我看出來了,請媽指教。」 他就向丈母娘俯過身去。老太太把一隻手輕輕拍在他肩上,極其嚴肅地說:「你已經是副巡視員了,名牌大學畢業,年富力強,『文革』中表現又好,以後還會進步的。現在我們黨組織上一個突出問題是幹部嚴重老化,青黃不接,文化偏低。我從文件中看到,十一屆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三百六十六人中,有大學學歷的才五十三人,省部級領導班子成員中有大學學歷的才占百分之十八,初中學歷以下的占百分之四十六。十二屆中央委員的平均年齡比十一屆還大,因為一些靠『文革』撈取政治資本起家的人被清除,恢復工作的老幹部又進來,所以平均年齡反而大了。」 秉義說:「我還沒看到過這樣的文件。」 老太太終於把手從秉義肩上收回,飲口茶,繼續說:「你當時還在北大讀書,當然看不到。那樣一些文件副部級以上幹部才看得到,你現在的級別還沒資格看。媽告訴你,從各方面講,你今後進步的空間都很大。我也沒什麼當幹部的經驗,只囑咐你兩條注意事項,你一定要往心裡記。第一是說話問題。回想起來,我這一生說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話,假大空的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以後中國會不同,還那麼說話太令入討厭,這也會影響年輕幹部進步。形勢還是要緊跟,『左』不好,『右』更不好。要儘量以自己的語言來呼應形勢。說得好,聽起來就不怎麼假了。即使還有點兒假,也能聽得順耳點兒。身為年輕幹部,你如果連這種話都說不好,豈不白上北大了?第二是和知識分子的關係問題。與人民大眾要處得很親,走得很近,越親越近越好。與老幹部的關係也要親近,包括離退休老幹部,見著了要格外熱情尊敬,逢年過節要探望,以個人名義探望最能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別以為他們退了就沒能量了,能量不小的。成事也許不足,敗事太簡單了。比如我,要是對哪位年輕幹部不順眼,一封短短的信就夠他喝一壺的,進步的機會也許就錯過了。當然我不會做那種事,我不會不等於所有老同志都不會。你千萬要注意與知識分子保持距離。越是那種在社會上有名氣的知識分子,越要敬而遠之,不可與他們太親近,更不可引以為友。他們政治上太沒常性了,今天順心就擁護什麼,明天一不高興又帶頭反對,總體上他們太難駕馭太難把握了。他們中許多人太危險,又難以預測,說不定什麼時候自我引爆,引為朋友的幹部就倒黴了,撇清關係不那麼容易。你以為你劃清界限了,可在組織看來仍是個事,你的前途不就斷送了嗎?所以,你當年那些是知青好友後來成了知識分子的人,包括大學同學、老師,都要儘量與他們減少往來,不往來了最好。你要保證自己的社會關係清清白白,絕無雜質。跟知識分子保持不當社會關係,致使不少幹部吃了虧,這種歷史教訓值得記取。明白嗎?」 秉義連忙點頭說:「明白。可有一個人與我的關係太例外,我沒法中斷和她的親密關係。」 老太太愣了一下,低聲問:「什麼人?」 秉義說:「我妹妹。」 老太太想了想,理解地說:「那當然得例外。冬梅說你妹夫還是北京的一位詩人,小有名氣。已經是妹夫了,那也沒法子。我聽冬梅好幾次談到你妹妹,她倆關係挺親近。對冬梅那沒什麼,她不是塊當幹部的料。你妹妹的女兒叫玥玥,與你父母生活在一起是吧?」 秉義說:「是。」 老太太說:「我有個想法,讓玥玥住過來吧。樓上還閑著一間屋,閑著也是閑著。玥玥住過來了,能就近上好中學。聽冬梅說她挺活潑,這裡多了個活潑女孩,氣氛也會生動些。她來了,我也有小友了,解放你,免得冬梅總發怨言,好不好?」 秉義說:「好。」當時,他還不知道妹妹與蔡曉光的事。 老太太又說:「那樣,周蓉來看女兒時,我也能多影響影響她。有一個始終自覺與黨保持一致的知識分子妹妹,壞事不就變成好事了嗎?」 秉義說:「但願如此。」 老太太說:「你要對我有信心,我影響知識分子還是有一套經驗的。你下次回父母那邊替我解釋一下,我行動不便,司機也不太願意把車往光字片那邊開,怕卡在那邊的小街裡,進不了退不出。我沒法去看他們,他們年紀也都不小了,同樣不必來看我。親家關係,彼此裝在心裡就行了。冬梅經常和你一塊兒回去,就等於代表我了。這個意思,你一定要替我轉達到了。」 秉義說:「媽,我記住了。」 晚飯桌上,老太太不無遺憾地對女婿說:「秉義,你如果是我兒子該多好!」 冬梅立刻跟了一句:「那可不好。」 老太太板起臉批評道:「別總跟你媽杠著說話行不?在這一點上,你要向秉義學習。怎麼就不好了?」 冬梅也板起臉說道:「如果秉義成了你兒子,我不就沒他這麼一個丈夫了嗎?」 老太太說:「他成了你哥不一樣嗎?」 冬梅說:「那會一樣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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