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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鄭娟認真起來,她說:「不強調不行啊,人都容易忘恩。咱爸在時,他一再強調我是周家的有功之臣,確立了我在你們周家的那麼一種地位。如今他不在了,誰為我維護地位呢?」

  秉昆做出鄭重的樣子說:「那當然得我負起神聖的使命囉!」

  鄭娟說:「吳倩初二去看過國慶他姐,于虹陪著去的,我們三個給國慶他姐包了好多餃子。聽于虹說了國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沖吳倩又吼又叫的事,我心裡好怕。怕你有一天也會因為什麼事對我那樣,那我可受不了。你要知道,一個人被當成功臣敬得久了,對別人的態度就有要求了。」

  秉昆問:「那你對我的要求是什麼呢?」

  鄭娟說:「不僅要愛我,這是起碼的。僅愛不夠,你要永遠地敬重我。敬重你明白是怎麼個敬法吧?」

  秉昆說:「明白是明白的,要我永遠愛你沒問題,可要求我敬愛誰那是不太容易的。」

  鄭娟說:「做到那樣也不難。你要經常對自己說,我的命真好呀,我怎麼有這麼好的一個老婆呢?如果我老婆不是她,而是別的女人,我們周家有可能就亂了套了,日子絕不會像現在這麼好。」

  反正既無困意,也無事可做,秉昆便繼續逗她:「如果我還是做不到呢?」

  鄭娟板臉道:「你最好能做到。咱媽疑心我是狐狸精不是瞎疑心,只不過她沒疑對。我不是狐狸精,但也不是人。」

  說到此處,她故意裝出冷笑,一雙丹鳳眼乜斜著秉昆問:「怕了吧?」

  秉昆順水推舟說:「怕……那你到底是什麼呢?」

  她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是修行了兩千年的老虎精,因為修行中吃了不少人,被上天變成了小貓。上天念我比白素貞還多修行了一千年,沒忍心結束我的性命。我媽也不是凡人,是萬年的龜婆變的。她同情我,自願保護我。現在我的道行又恢復了些,如果你敢欺負我,我就還原形,呱嗒一口……」

  「把我吃了?」

  「先不吃你,先吃楠楠。吃了楠楠,又呱嗒一口……」

  「不許再說了!」

  秉昆捂住了她的嘴。

  她一動不動。

  片刻,他把手放下,皺眉道:「跟誰學的?不好好說會兒話,編那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小孩子呀?多不吉利!你別忘了今天還是初三!」

  她說:「為了嚇你!」

  「嚇我?大年初三的嚇我幹什麼?」他真生氣了。

  她說:「在國慶他姐家包餃子時,於虹說德寶親口告訴趕超的,他在醬油廠有個紅顏知己,說他和春燕其實沒什麼共同語言。吳倩說你也親口告訴過國慶,你們編輯部有個女大學生追求過你。于虹說男人只要有了一點兒小權力,十個中有九個就不再愛老婆了,都想離了再找個更年輕漂亮的。吳倩說這是男人的通病,剩下的一個也不是根本沒想法,是有那賊心沒那賊膽……」

  秉昆歪頭看著她那終於開了心竅似的模樣,聽她說著那些別人傳授給她的至理名言,又好氣又好笑,覺得另有一種可愛,忍不住要愛撫她。

  「別那麼認真行不?過完春節我非找國慶和趕超不可,命令他倆要對自己的老婆嚴加管教,萬一把我的大寶貝兒帶壞了那還了得!」

  他想把她摟入懷裡,她卻一次次推開了他。

  她起身去刷牙,洗臉——他希望享受一番的爐前私語,讓他頗覺尷尬地結束了。

  她刷牙的時間比每次都長,洗臉也格外仔細——脫了棉衣、毛衣,反折花襯衣的領子,挽起袖子,洗啊洗的,洗了半天。

  洗後又梳頭。

  秉昆便認為那是她將要對他進行完全奉獻的暗示,不待吩咐,為她兌好了洗腳水。

  當她坐在腳盆前脫鞋襪時,他柔情蜜意地說:「我幫你洗?」

  她淡淡地說:「不用。」

  他就站在她旁邊刷牙,欣賞她那雙好看的腳浸在水中的情形。

  自從當上了「和順樓」副經理,每天下班都很晚,回家後也覺很累,枕席之歡已是久違的事了。他曾像孩子般盼著春節的到來,為的是能夠從容地彌補損失。可是卻出了屋頂被雪壓塌的事,出了國慶他父親那檔子令人震驚的事。天一亮就是初四,初六就該上班了!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三的夜晚,他想要她的想法強烈無比。

  家中溫暖,母親和兩個兒子都不在家,他渴望把她當成美味佳餚飽餐一頓。

  他洗臉時,她已洗完了腳,在為他兌洗腳水。

  他洗腳時,她已躺在被窩裡了。

  他說:「何必鋪兩個被窩?」

  她說:「在國慶他姐家睡不實,總怕我睡得太死,他姐生出不好的事來,我得補覺。」

  他上了炕,關了燈,只當她沒說過補覺不補覺的話,一如既往要同蓋一床被子。

  她把他推出了被窩。

  他硬要鑽入。

  她用身子把被子邊壓住。

  他說:「你這是幹什麼!」

  她說:「跟你說過了,今晚我要一個人好好睡一覺。」

  他說:「以前我摟著你睡,你也睡得很香!」

  她說:「那是假裝的,為了你高興,也為了讓你睡得好。」

  「你胡說!」他光火起來,硬是把她蓋的被子掀到一邊去。

  她居然穿著襯衣和襯褲,那是他們成為夫妻後從沒有過的事。

  她仰望著他,抗議說:「我是你老婆,但不是你的玩具。你高興了,為了更高興要我;傷心了,為了要得到安慰要我;煩惱了,為了去除煩惱要我;生氣了,為了消氣要我。總之,不管我的心情怎麼樣,你想要,我就得給,還得百依百順,溫溫柔柔地給。我不是說我不願意那樣,每次我也願意的。如果反過來行嗎?多少次我想要的時候,你不是都裝作沒看出來的樣子嗎?」

  他更加光火了,任她說她的,粗暴地脫她的襯衣。她不配合,襯衣扣子一顆顆掉下。她停止反抗,頭在枕上一歪,側臉說:「隨你便吧。」

  他終於興味索然,翻到一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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