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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他不明白她究竟怎麼了,認為是吳倩和於虹把她教唆壞了。

  天亮時,他聽到了她的哭聲,還想趁機鑽入她被窩,她卻又用身子壓住被邊。

  他也抗議說:「你哭個什麼勁兒啊,我也沒欺負過你哩!」

  她說:「和你無關,我想咱爸了。要不是咱爸勤快,做了那麼多煤球,這個冬天咱們就受凍吧!」

  說罷,她以被蒙頭,哭得更傷心了。

  他懶得哄她,也想起父親來。

  他想自己的父親真是太有福氣了,一輩子受用足了工人階級的光榮,也可以說是帶著那份光榮離開這個世界的——他那些活著的工人弟兄們卻沒那麼幸運了。德寶他爸的死險些造成了德寶和春燕的離婚。國慶他爸死得那麼慘,也造成了國慶對姐姐和妻子的猜疑。趕超說,他父親同樣保存著不少單位沒錢可報的醫藥費報銷單呢!春燕、吳倩、于虹她們父親的單位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無論朋友們的小家還是大家,似乎總有不愉快的事,歡樂就更別指望了。推而廣之,他想到了民間常用的一個字——坎。

  對於工人們來說,這個坎才分明剛剛現出雛形——它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到底會持續多久?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二十年?這些問題一直糾纏著秉昆,不知道去問誰。知道問了也白問,沒人回答得了。

  接著,他想到了進步的兩句話:

  「不祥的感覺……」

  「更不祥了……」

  除了向陽和呂川,現有的朋友們都是做了丈夫成了父親的工人,他們的妻子也是。朋友們的命運接下來會有多糟呢?

  世上有這樣的人嗎?朋友們都陷入了空前的困境,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他自己居然能活得幸福自在。

  世上曾有這樣的人嗎?

  縱然有,那也絕不會是他周秉昆啊!

  他做不到!

  何況,他認為如果工人們的人生節節敗退潰不成軍,自己的境況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依他想來,到了那一天,「和順樓」倘若照樣聚集著一些靠打白條胡吃海喝的工廠頭頭腦腦,工人們不把「和順樓」砸了才怪呢!

  對於「和順樓」和雜誌社來說,白條只不過是一些白紙條,沒有任何意義了,而他這個副經理也就當到頭了。

  他又將何去何從呢?

  他不由得側身看著以被蒙頭的妻子。她已經不哭了,背對他側著身。

  他想向她承認,以前他要她乃是對肉體和精神的單純歡樂的需要——不論他高興或傷心時,煩惱或生氣時,他對她的身體的渴求都僅僅是對單純歡樂的渴求。那種歡樂能夠成倍增加他生活的喜樂,提升他生活的品質,也能夠像「敵殺死」滅蟑螂、臭蟲一樣徹底消除他的不良情緒。是的,她的身體對他具有那種靈丹妙藥般的奇效。

  現在,確切地說是自一九八七年下半年以來,他活得越來越沒有安全感。工人下崗和物價上漲兩件事讓大家人心惶惶,也讓他越來越精神緊張。第一件事目前對他只是間接的負面影響,但他覺得遲早有一天也會輪到自己頭上。物價上漲已影響到每一個城裡人——兒子的學費書本費,還有蔬菜和肉的價格都已經翻了一倍,可他這個副經理的工資仍然是每月七十多元,參照的是老編輯們的平均工資。這七十多元,扣除每月的水電費、兩個兒子的學費以及買糧買菜的錢,所剩無幾。全家五口人中,除了他自己可以報銷醫藥費,另外四口人一旦生了病,打針吃藥每分錢都需要自掏腰包。父親在時,他還沒怎麼有過經濟危機感,那時父親每月的退休金挺管用的。父親帶走的不僅是他的光榮,還有他的退休金。在城市裡,每一位退休了的老父親對家庭都十分重要,即使像國慶那樣一位病病懨懨的父親。一旦沒有了他們的退休金,每個家庭的物質生活水平都將降低。

  他有這種切身感受,德寶也有同感——他母親身體不好,他父親在時,一半退休金全用在為他母親買藥方面。德寶父親抱怨藥價貴了時,德寶沒什麼感覺,左耳聽右耳出,基本上不過心,因為不花他的錢。他父親死後,他不得不花自己的錢了,花了還不敢對春燕說,怕她不高興。德寶的小金庫越來越入不敷出,還向秉昆借過錢。

  國慶肯定也將面臨更嚴重的經濟壓力,以前他父親為他負擔著一半房租,以後他再也指望不上那種經濟援助了。

  鄭娟不當家,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近一兩年這個家的經濟支出情況是這樣的——秉昆每月領到工資後,先把該買的都買了,水電費都交了,連兩個兒子和母親的零花錢也都給了;剩下的錢,除了自己身上平日需帶幾元,分三次往帶小鎖的抽屜裡放,隔十日放一次。錢不多,小鎖幾乎從沒鎖過。鄭娟想為家裡買什麼的話,拉開抽屜裡邊總是有錢的。鄭娟所要買的無非就是蔬菜,她也抱怨過菜價漲得太離譜,卻沒什麼危機感,僅僅是抱怨而已。抱怨過了就不去想了,下次再買菜後再抱怨一次而已。

  也許因為她以前的生活毫無亮點吧,除了對物價有所抱怨,在她看來目前的生活簡直處處是亮點:兩個兒子健康成長,學習都挺省心;楠楠與秉昆的關係日漸親密;婆婆更加黏著她……

  每次拉開抽屜,見裡邊還有錢,哪怕僅僅幾元錢,有時甚至會歡喜地說:「還有好幾元錢啊!」

  掐指算算,假如已是第一個十天的最後一天,便仿佛是在過富裕日子似的。

  她甚至會鄭重且愉快地告訴秉昆:「上一個十天,咱家好幾元錢沒花完!」

  聽來好像是在說:「咱家好有錢啊,怎麼花不完呢!」

  這時,秉昆便苦笑道:「是你會過唄,下一個十天我少往裡放幾元?」

  她居然會特有成就感地說:「行!存你那兒。」

  就連家裡出現了支撐危房的五根紅色鋼管,在她看來也無疑是亮點。

  她曾欣賞地看著,圍著一根根鋼管轉,情不自禁地說:「真漂亮啊!」

  秉昆想起春燕告訴過他,一些男女街坊背後說她「有點兒二」。

  他甚至覺得,對婚後生活的知足常樂,讓妻子比結婚前更「二」了——不,也不是這樣,實際上秉昆認為她結婚前一點兒也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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