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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蔡曉光遺憾地說,另一半頂棚只得開春再隔了。

  秉昆說不隔也行,可以往上放東西。

  蔡曉光說那不行,北方不同於南方,沒二層頂棚冬天屋裡太冷了。他還問了一句:「紅色喜慶,也沒徵求你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刷成了紅色,能接受吧?」

  秉昆說:「紅色是國色,家國一色,挺好。」

  當天,趕超和進步陪著國慶在秉昆家住了一夜。

  大年初一的晚上,秉昆攆他倆去陪父母,他倆不走。

  國慶已不計較吳倩是真難過還是假難過,他竟懷疑起他姐的心腸來,覺得可能他姐認為反正房產證已經拿到手了,他這個弟弟寫下了絕不相爭的保證書,便開始嫌棄病病懨懨的父親了。再加上父親領不到退休金也報銷不了醫藥費,唯恐成為她的生活累贅,於是狠下心來,明明聽到父親敲門就是不給開門……

  「你們說有沒有這種可能?有沒有?我分析得對吧?」他一個勁兒地問三個朋友。

  趕超說:「哎呀國慶呀……哎呀……你分析得太可怕了吧?」

  秉昆呵斥道:「你渾蛋!你那麼對待吳倩很渾蛋,現在又這麼猜疑你姐就更渾蛋。你不該因為父親的死就真成了一個渾蛋了!」

  國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惴惴不安地問趕超:「你還記得嗎?就是德寶他父親死後,我對你和秉昆說過不孝的話,當時我怎麼說的來著?」

  趕超回憶道:「那事我記得,秉昆當時還訓了你一句。讓我想想……你說如果你父親也死了,你家的住房問題就得到緩解了。」

  秉昆便沖趕超發火:「你胡說!你顯什麼好記性啊你?我怎麼不記得他說過那種話?國慶你別聽他胡說,你沒那麼說過。「

  「他沒胡說。我也想起來了,我是那麼說過……會不會,因為我咒了我父親,他有心靈感應,所以房子偏留給我姐,還要以一種不好的死法死給我看,為的是死後也要懲罰我……」國慶又流淚了。

  秉昆與趕超互相看著,都有點兒束手無策,也都有點兒勸累了。

  這時,進步大姑娘般慢聲細語地說:「如果老人家是自己不想再活了呢?」

  三人的目光同時瞪向他——國慶將一雙不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眨不眨。

  進步說:「腳印,你們誰也沒注意腳印,我注意到了。我問過國慶的姐,老人家穿的是雙什麼鞋,問得很細。她說穿的是雙大頭鞋,兩隻鞋的後跟都釘了月牙釘。我從國慶他姐家往商場慢慢走,彎下腰看雪地上的腳印。那是條小路,雪沒清除過。走那條小路的人不多,腳印少,我還真看出了有兩行腳印肯定是老人家留下的。我從商場往回走時,發現老人家的腳印到了住院部那兒並沒繼續向前,而是朝住院部的後院拐過去了。後院門上著大鎖,有一處的板障子缺了兩塊,人可以側著身子鑽過去。鑽過去就是爐灰堆了,估計是偷煤的人弄掉了兩塊板障子。老人家的腳印是徑直那麼走過去的,這說明了什麼呢?」

  秉昆與趕超對視一眼,都不說話。

  國慶急切地問:「說明什麼?說明什麼呀?」

  進步用平靜的語調接著說:「說明老人家早上出門時,也許根本就沒打算晚上再回去,好父親最不願意的就是變成兒女的拖累。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大爺以那種方式,我的意思是,發生了那樣的事,很可能是大爺左思右想之後的決定……」

  「決定?你說是我父親的決定?」

  「僅是我的一種猜測,供你參考。」

  「你他媽的怎麼敢這麼猜測!你怎麼還敢當著我的面說供我參考?!」國慶大怒,揪住了進步的衣領。

  秉昆和趕超連吼帶掰,才讓國慶鬆開手。

  進步紅著臉嘟噥:「是你一個勁兒問我,我才說的哩。」

  趕超說:「進步的分析有些道理。」

  秉昆說:「同意,國慶你不應該再懷疑你姐如何如何了。」

  他又問進步:「誰教你那一套的?」

  進步反問:「哪一套?」

  秉昆說:「觀察腳印那一套。」

  進步不肯回答。

  趕超也跟著追問。

  「說!你小子必須說!不交代我根本不信你的話!」國慶逼他說。

  進步不情願地說:「從小跟我父親學的唄。我父親總是這麼教我急事當前,人心紛亂,要留心見人所未見,留心聽人所未聽,才能先於別人發現真相。」

  趕超叫道:「然也,然也!咱們都忘了,他有一個解放前當偵察排長、解放後當軍工廠保衛處長的父親!」

  國慶不再懷疑他姐心腸如何了,卻又萬分後悔起來,認為要是沒把房產證過到他姐名下,讓他父親還有一樁心事未了,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於是,三個朋友便又接著耐心地勸他。

  國慶離開秉昆家時,已是初三晚上了。他口頭向三個朋友保證,絕不再懷疑他姐,也不會再對吳倩發火,要向她認錯。

  趕超不依,非要他寫下書面保證不可。

  秉昆和進步則表示相信,這才讓國慶保住了一點兒自尊心。

  秉昆送國慶三人出門後,扯了進步一下,在小院裡站住了。

  秉昆低聲問:「還記得上次朋友們在我家聚時,你說了句什麼話讓大家愣了半天嗎?」

  進步想了想,反問:「不祥的感覺?」

  秉昆說:「對!就是那句話。」

  進步說:「為什麼問?」

  秉昆說:「想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那種感覺。」

  「有。」停頓一下,進步脫口而出,「更不祥了。」

  趕超喊:「你倆嘀咕什麼呢?」

  秉昆叮囑:「別告訴他我問了什麼,你說了什麼。」

  進步說:「明白。」

  鄭娟回到自己家時快十點了。從貧民區到貧民區,沒有柏油路,也無車可乘。雪連冰,冰接雪,處處滑,距離不算遠,她卻走了一個多小時。

  鋪油氈所用的瀝青剩下了些,秉昆從桶裡刮出來攪拌在煤球間。爐火熊熊,爐蓋子都快燒紅了,屋裡挺暖和。

  夫妻二人皆無困意,坐在爐前烤火說話。

  秉昆說:「咱爸一名工人,其實還是有福氣的。死在家裡的熱炕上,死時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在近前。死得沒遭罪,睡長覺似的就睡過去了。如果像國慶他爸那麼一種死法,我肯定比國慶還心疼,還受不了。」

  鄭娟說:「你剛才沒說全。咱爸死時不止你和你哥在近前,還有我也在。當時我正為他剪指甲,比你和你哥離他更近,咱爸確實死得有福氣啊!」

  秉昆苦笑道:「什麼事都忘不了強調你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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