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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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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開導父親說,不等於賣國,香港原本就是中國的,遲早會收回來。香港資本家也是中國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父親說,工人階級和資本家從來就不是一家人!與香港資本家也不可能是一家人!好端端的一個廠,以前辦得下去,如今怎麼就辦不下去了呢? 關於階級矛盾,國慶說不大清楚。以前當然能說清楚,合資、賣廠的事聽多了,越來越說不清楚。實際上,漸覺落魄的他與父親有同樣的看法,怕給父親添堵,他便避開說不清楚的問題。 國慶說,據他瞭解,有幾個養豬大省與外商合資辦起了肉食品加工廠,生產的火腿腸暢銷全國。父親的廠子設備老舊,市場份額被擠得越來越小了。 國慶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他調去的軍工廠也面臨「軍轉民」,不再生產武器,而是生產民用產品。軍工廠的工人也將不再是半軍人半工人身份,優越感蕩然無存。至於究竟怎麼個轉法,轉向何處,上級尚無明確指示,頭頭們也無明確方向,一切都在務虛研討和市場考察階段。然而,全廠已人心惶惶,都預感到「鐵飯碗」即將沒了。自從木材加工廠倒閉後進入了軍工廠,國慶曾大為慶倖,此時強烈的危機感又來了。頭頭們為了開導工人,請經濟學者給工人們講了幾課,算是下毛毛雨。 國慶自幼與父親感情很深。他是早產兒,接生婆說他活不過三歲,連他母親也幾乎打算聽天由命。倒是父親視子如寶,百般疼愛。沒想到他病病懨懨地活過了五六歲,後來竟越來越壯實,長成肩寬背厚的大小夥子。 父子倆從沒高聲大嗓地說過話,凡事有商有量的。如果發問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或姐姐,國慶可能不會那麼耐心地解釋。那番道理也是他心理上極其排斥的,屬聽得很明白卻心裡很彆扭的道理。 「人人有工作,人人能養家,工資低不怕,別分出三六九等就行!到年頭一塊兒漲工資,誰比誰多點兒那也可以,但同等資格的人之間不許多過十元去,這些社會主義的原則今天就不講了嗎?那還叫什麼社會主義?」由於兒子沒把醫藥費報銷回來,國慶的父親情緒特別激動,說話高聲大嗓,臉紅脖子粗。 父親要親自到廠裡去,找曾是自己徒弟的頭頭們當面問清楚。國慶看得出來,對於父親,道理上問不問得清楚其實無關緊要,主要目的不過是想把醫藥費報銷回來。對於父親來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國慶耐心勸父親還是不要去的好,說頭頭們對你已經很不錯,夠關照的了,別去給人家添麻煩,那不好。 「怎麼好?醫藥費報銷不了啦反倒好?」父親不聽勸,還是到廠裡去了。 後來,國慶聽他姐說,父親從廠裡回家後沉悶無語,表情難看。醫藥費還是沒報銷成,連退休金也沒領到,吃晚飯時他喝悶酒,問他為什麼不痛快,他說:「別煩我!」 第二天晚上,姐姐從父親口中套出了真相。國慶父親在廠裡沒見到頭頭,卻看到了一張大字報,上面寫著他仗著頭頭當年是自己徒弟,受到不少特殊待遇。比如別人拖幾個月甚至半年以上才能報銷醫藥費,他卻次次都能及時報銷。不給別人報銷的醫藥費,對他卻大開綠燈,一律全報。一些工人對此非常不滿,大字報上有他們的簽名,還有他們按下的一排排紅手印,其中幾個是他退休前關係不錯的同班組工友。他正在那兒獨自看得光火,被路過的人認了出來,一呐喊,財會室奔出了不少人,有退休工人,也有他們的家人,都把火氣發洩到了他身上,七嘴八舌把他羞辱了一番…… 國慶聽了,對父親心生憐憫。星期天,他拎上一瓶酒回到從前的家,陪父親飲酒,勸他想開些。 父親明白他的孝心,說自己想開了。將醉未醉之時,他岔開話題,幽幽地問兒子,自己死後,他會不會與姐姐爭房子? 國慶說那怎麼會呢?自從姐夫死後,姐姐帶著孩子孤兒寡母生活得多麼不容易,自己當然願意房子歸在姐姐名下。 父親就表揚他懂事,說自己不是偏心女兒,而是覺得女兒太弱,命也不好。她挺幸運地嫁了個營長丈夫,偏偏兵團解散,丈夫轉業,不久病故了,而自己又下崗失業,沒收入了。命不好,朋友多也行啊,卻又不善交往,連好朋友也沒有。國慶不一樣,雖然小時候很弱,越長越強,沒讓他這個父親操心,自己蔫不嘰地就找好對象結婚了。國慶好朋友多,原先上班的廠剛一倒閉,不久就由朋友幫忙進了軍工廠。如果不是好朋友多,他姐可能到現在還沒班可上。 國慶安慰父親只管放寬心,堅持吃藥,把哮喘、胃病、關節炎這些老病治好,不必為姐姐今後的生活太操心。姐姐和小外甥今後的生活,他會照顧的。 父親便翻出了房產證交給他,囑他抽時間把房產證改成他姐的名字。說此事辦妥,自己便沒什麼心事了。 國慶聽得難受,保證當成事儘快辦好。 父親名下的房子是屬單位的,國慶星期一上午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去肉聯廠把房產證的名字改過來。起初廠裡管住房的人猶豫,說牽涉到住房的繼承權,得他父親到場才行,否則日後會起糾紛。他說天這麼冷,父親又是老哮喘,來一次肯定回去會凍病。他說父親兩個兒女,母親已經不在了,他不與姐姐爭就再沒任何人會與她爭,能起什麼糾紛呢? 對方一聽也是,要求他寫一份自願放棄繼承權的保證,他當場寫了。 對方便不再猶豫,把房產證的名字改過來,還稱讚他這個弟弟風格高。 下班後,他直接去了原先的家,鄭重向父親說自己辦妥了。 父親接過房本很高興,誇他辦事靠譜。 姐姐難得那日下班早,她在班上不慎燙傷了手,秉昆批准她休息兩日。她說在弟弟的好朋友手下工作,幹得挺順心的,讓他放心。 姐姐皺著眉頭埋怨他,那麼大的事怎麼不徵求一下她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辦了呢?他說多大點兒事啊,徵求不徵求意見有什麼呢?何況是父親的想法。父親的想法好比最高指示,執行得越快越好。辦妥了,父親不就少了一樁心事! 姐姐慚愧地說,按民間規矩,住房向來是傳兒不傳女的。房產證改成了她的名字,等於她這個姐姐占了弟弟的大便宜。 國慶笑了,說姐姐你別這麼想。咱家情況特殊,不必與別人家比。父母只有咱們姐弟倆,住房歸在姐姐名下我高興,談不上什麼佔便宜不佔便宜的。 姐姐便不再說什麼,默默地兩眼全是淚。 國慶情不自禁地抱了姐姐一下。 回自己家的路上,國慶感到一陣失落和惆悵。父親說要把房產證更名的時候絲毫沒有這種感覺,辦理更名的過程中也沒有,把更名的房產證交給父親時還沒有,聽了姐姐的話後,反而有了一些。是啊,如果哪天父親不在了,那處住房便是姐姐的家了。如果姐姐又嫁人,平日裡沒什麼事的話,就不好隨隨便便再去了。即使去了,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家一樣無拘無束了。他對那裡的感情深啊! 國慶一直覺得,自己是有兩個家的,以後這種感覺不會有了。事情發生了質的變化——以前那裡是父親的家,姐姐和外甥住在父親家;以後那裡是姐姐的家,父親住在女兒家了。 國慶有些茫然,仿佛靈魂無所歸依。他看得出,姐姐雖然有些愧疚,其實也是正中下懷,也像父親一樣了結了一樁難以啟齒的心事。 回到家,吳倩已下班了,正在做晚飯。她問:「怎麼下班這麼晚?」 國慶說:「辦那事去了。」 他洗了手,幫她做飯。兩人沉默良久,吳倩低聲問:「辦成了?」 「嗯。」他不願多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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