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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中部 第十一章

  好大一場雪,真個豪雪!從蘇聯那邊下過國界,下遍東三省,接著朝華北地區下將過去。一直下了五天,沒停也沒小,直將東三省下得遍地潔白、寂靜無聲。仿佛天庭的天兵天將無事可幹,排千里隊列,聚百里陣容,用巨大神器,彈萬億噸棉花,動作整齊,節奏一律,力道迅猛,直彈得天屏息、地斂氣,亂絮飛揚竟如梭。人也愁,畜也悸,諸鳥夾翅不敢飛。

  待雪終於停了,農村剛見到人影,城市才緩過點兒生氣;一股強大的寒流隨即而至,氣溫驟降,連續二十幾天,平均零下三十三四度,有幾天竟接近零下四十度。

  農村又難得一見人影,城市似乎被凍僵了。

  大部分學校停課。

  大部分工廠停工。

  必須上班的少數城裡人只能朝單位步行而去,所有的公共汽車都趴在雪窩裡動彈不得。省市領導們必須上班,他們的專車也無法開出車庫,門外便是半米深的雪。為了保證他們在嚴寒日子裡處理必要的工作,後勤部門從農場借了幾輛由拖拉機牽引的爬犁。

  部隊首先出動大批官兵清雪。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在A市,從幹部工人到市民學生,每天的主要工作便是清雪。

  一九八八年春節前三天,許多人是在清雪勞動中度過的。

  公共交通基本恢復以後,氣溫才回升到了零下二十五六度。剛有謝天謝地的感覺,另一個嚴重的問題又出現了——城市用煤告急!

  東三省都曾是產煤省份,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以來,煤礦資源開採殆盡。煤產量日漸減少,品質越來越差。時值全國鋼鐵行業大發展,煤炭用量急劇攀升,東三省卻連煤炭自給自足都做不到了。

  有人說東北煤炭自給自足其實可以做到,國家一調配就有問題了。有人說國家沒法子,必須保證大鋼鐵廠、發電廠用煤,否則整個工業就癱瘓了。

  A市天寒地凍,許多市民家裡哈氣成霜。有暖氣的人家的供暖斷斷續續,生爐子的人家買不到好煤,煙筒、火牆、火炕熱度有限。

  醫院無論大小,都人滿為患。許多老人和孩子凍病了。

  孩子不能享受公費醫療,多數享受公費醫療的老人的醫療費難以及時報銷。如果一個家庭的孩子和老人都病了,夫妻一方甚至雙方都失業,日子就慘了。

  民間開始流傳一種荒誕的說法,老天爺見中國人口太多,已經成為發展的拖累,要「收人」了。不斷有老人兒童因挨冷受凍生病死去,數字伴隨各種謠言誇大後在民間不脛而走,領導幹部們憂心忡忡卻又束手無策。

  煤,煤,煤!求煤的緊急報告從各單位送達省委市委,再轉向中央和兄弟省市,曾經的產煤大省請求援助。

  雪中送炭,援助確實在進行,然而對於渴望溫暖的人們肯定太遲,也顯得杯水車薪。冰天雪地中,有人開始聚集在省、市、區委門前上訪。大商場附近的老頭老太太們,每天像上班族一樣準時守候。他們帶著水和乾糧,商場一開門就蜂擁而入,如同搶購者。那些大商場有暖氣,老人們要搶佔到緊靠暖氣的地方。每一處暖氣片前都坐著老人,有的帶了馬紮,有的帶了毛皮墊子,有的甚至帶了小褥子,還有的是兒女們護送來的。

  他們怕被老天爺「收」走。商場比家裡暖和,他們便把商場看作嚴冬裡的天堂了,每天一直待到商場關門。他們互相關照,甚至把最靠暖氣片的位置讓給更老的老人。他們像企鵝那樣,過一個時辰圈裡的便主動外移,好讓圈外的人也享受到暖氣的溫暖。

  商場並不嫌惡老人,更不會驅逐他們,反而會向他們提供熱水。媒體對此進行了表揚報道,有的商場居然向老人們提供紅糖水,各家領導幹部出現在一些商場,他們帶著慰問食品,表達內疚,做出承諾。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事接二連三發生,城市出現了凍死人事件。大抵是流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A市在冰雪中蜷縮著,許多人為那些凍死的流浪者流淚。

  春節前兩天凍死的一個老人卻不是流浪者,他在A市有家,有兒有女。

  他是肖國慶的父親。

  國慶的姐夫病故後,姐姐帶著女兒與他父親住在一起。國慶的母親已經去世,父親是肉聯廠的一名老工人。廠裡的兩位頭頭曾是他徒弟,他的退休金和醫藥費還能按時領到按時報銷,但半個月前國慶替他去報銷醫藥費卻沒辦成。

  父親問為什麼?

  國慶如實把廠裡財務部門的回答轉述給了父親——廠裡從銀行貸不出款了,等效益好點兒了會一塊兒報銷。

  父親一聽急了,問那得等到哪年哪月?

  國慶說他沒問。

  父親火了,斥責國慶,那麼重要的話怎麼就不多問一句呢?

  國慶說當時要報銷的人多,亂亂哄哄的,問了又能問出個什麼結果。他還說,聽別人議論,頭頭們正加緊與港商洽談,希望談成合資,實在談不成就連地皮帶工廠一併賣給港商,用那筆錢再在郊區選址重打鑼鼓另開張,辦個新廠。

  國慶父親生氣地說,那不成賣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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