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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片刻,包間裡六位主賓全體起立,齊說:「為合作愉快,乾杯!」

  秉昆一看不好,客人都將離去。他趕緊進入包間,以副經理身份敬酒,向雙方表示祝賀。

  幾盅酒下肚,秉昆先是虛心徵求客人對菜肴的意見,接著獻曲藝,表演了一段,又來一段。未見公安出現,乾脆說起了馬三立的單口相聲《逗你玩兒》。

  主人認為飯店副經理太給面子了,而且是不請自來,都覺得臉上有光,一個個穩坐不動洗耳恭聽。主人們如此,兩位港商也只得裝出愛聽的樣子。

  《逗你玩兒》剛說到一半,來了四名自稱是外事辦的年輕人,兩位等在包間門旁,兩位進入了包間。

  白笑川考慮問題就是周到,他希望公安局的人便裝而來,以免造成恐慌。公安局認為他的要求有道理,答應了。

  外事辦的年輕人說,領導聞知有兩位港商光臨,急欲相見,有更大的合作項目洽談。說罷不由分說,一人拉起一個,挽住胳膊便往外走。

  他們走出去了,門外的兩位才進入,其中一位亮出了公安證件。

  四位主人蒙了,面面相覷。

  白笑川隨即進入,連連拱手道:「得罪得罪,失禮失禮。」

  公安的同志說:「你們得謝他,那是倆騙子,在咱們周邊兩省已騙了個一溜夠,那兩個省都發了通緝令協查。剛才在門外一打照面兒就對上號了,錯不了。」

  公安的同志又說:「那兩個騙子是農民,有點兒表演能力。東北三省正值艱難轉型期,政府和企業壓力重重,他們也沒騙到太多錢,主要是騙吃騙喝,享受貴客感覺,過過上等人的癮。」

  四位企業領導走時很尷尬,連說謝謝,卻走得倉皇,一個個臊不搭的。他們好一段時間再沒光臨過「和順樓」。

  白笑川把光臨「和順樓」的主賓分成了四類。一類是雙方都有洽談誠意的,於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即使最後沒談成什麼合作項目,也能互相理解難處,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雖然也豪飲,也喝五吆六地劃拳,但惺惺相惜,有點兒依依不捨,也有點兒同病相憐的意思。一類是主人們有誠意,但苦於本企業的現狀,擺不出什麼讓客人動心的合作條件,雖為主人,卻只能低姿態地宴請,想要掩飾可憐的樣子都辦不到,愁眉緊鎖。於是,客人乾脆不給活話,明擺著不管花了多少錢,點了多貴的山珍海味,要了多好的酒,那錢分明打水漂了。客人一走,連主人的名片都不保留。還有一類是主人們不太厚道,要誆客人上自己將沉的船,一個勁兒勸酒、逼酒,一心想讓客人在酩酊大醉的情況下在什麼協議合同上簽字、蓋章,以為只要那樣就大功告成,管他日後怎樣,起碼自己暫時向廠裡的工人群眾有個交代。否則,經常陪吃陪喝的,公款花了一筆又一筆,毫無斬獲,會被工人群眾視為廢物。第四種情況是主客雙方並無誠意,只不過是吃貨加酒徒,以吃喝為人生最大享受,吃喝也是工作。於是,打著為企業拉項目談合作的招牌,四處胡吃海喝,整天從這一飯局移到另一飯局,樂此不疲。他們今朝是主人,明天是客人。是主人時花本單位公款,是客人時消費外單位公款,總之都是公款,沒人心疼。若主人客人是同一號人,想到一塊兒了,便徹底是食客與食客、酒徒與酒徒聚在一起的那種氣氛了……

  白笑川最憎惡第四種情況,他說:「領導幹部中不知有多少那樣的傢伙,壞典型的危害從來大於好榜樣的影響。真想替党和政府清理門戶,鐵帚一掃而光!看著他們那樣油臉流汗地用公款大吃大喝,替他們廠裡的工人怒火中燒!哪是在談正經事啊?明明是在心照不宣地互相忽悠哩!」

  秉昆也常常歎道:「可咱們賺的正是公款吃喝的錢啊!」

  秉昆這麼一說,師父沉默不語,頂多再說一句話:「是啊,咱們實際在同流合污。睜隻眼閉隻眼,裝傻吧!」

  秉昆曾問師父:「轉型期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非轉型不可?為什麼一轉型,東三省的大部分工廠就都半死不活了?」

  白笑川不無憂慮地說:「你問的問題太複雜,不是幾句話解釋得清楚的。打個比方來說吧,好比一支軍隊,戰爭年代功勳卓著,是標準的好軍隊。幾十年來,每天仍按從前的軍隊要求操練,接受的仍是從前的戰術思想,武器裝備也與從前沒多大變化。某一天,忽然參觀了別國的軍事演習,才發現人家的軍隊早已不是老樣子了,戰術思想、操練方法、武器裝備都遠遠超過自己了。此時如夢方醒,該拿自己國家的這支軍隊怎麼辦呢?」

  秉昆說:「別國怎麼樣,咱們怎麼樣唄!」

  白笑川說:「被老辦法操練慣了的士兵,已經定型,改也難。戰術思想與武器裝備相結合,掌握新的武器裝備首先需要熟悉新型武器知識,大多數老一代士兵達不到。咱們工人階級如同那樣的士兵,有功沒有功?有!光榮不光榮?光榮!偉大不偉大?偉大!可敬不可敬?可敬!但是生產出來的東西,拿在世界上一比遠遠落後,生產成本太高,利潤太低。長此以往,我們只會更落後……」

  秉昆問:「那,究竟該怎麼辦呢?」

  白笑川說:「生產該停的停,工廠該關的關,從工人中擇優保留,改造成工人新軍。揮淚斬馬謖,不斬沒法子。所以,一批批的工人只有失業、內退,自謀生路了。」

  秉昆有點兒明白了,心情卻更加恓惶。他經常想起常進步說過的一句話:「有種不祥的感覺。」

  在「和順樓」,他漸漸變成了一個話語很少的觀察者、傾聽者。令人憂慮的現象看得多了,對現實失望、不滿的牢騷聽得多了,便有種不祥的感覺。

  一天,他把自己的感覺對師父說了,問自己的感覺是不是成問題?

  白笑川吸著煙斗沉吟地回答:「來咱們這裡的可都不是普通工人和老百姓。連來咱們這裡的人都一個個牢騷滿腹,你有那種不祥的感覺實屬正常,沒有不成白癡了嗎?」

  他問:「師父你有什麼感覺呢?」

  師父說:「還是不告訴你的好。」

  他非逼著師父實說不可。

  師父無奈,小聲說:「地火在運行,只怕中國將要遭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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