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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春燕說:「剛才於虹還在生趕超他妹妹的氣,那姑娘留下封信去深圳了。她爸媽急病了,怕她去做三陪女。」

  於虹又說:「誰攤上那麼一個妹妹也算黏包了,我非要求趕超和她脫離兄妹關係不可!」

  秉昆發了會兒呆,勸道:「凡事別只往壞處想,也許她在那邊會找到不錯的工作……」

  於虹恨鐵不成鋼地說:「在那邊無親無友人生地不熟的,又沒技能,會找到什麼不錯的工作?」

  秉昆不知再怎麼勸了。他懊喪地離開時,春燕給了他一紙袋洗浴中心的宣傳單,囑他在飯店裡向客人散發。

  秉昆問,改成洗浴中心後經營是不是有起色?

  春燕說起先不錯,兩個月後人又漸漸少了,不得不降價。一降價,利潤薄了,她也就是個維持會長而已。

  秉昆問,光明他們按摩中心怎麼樣?

  春燕說幸虧那個中心還可以,不用她操太多心,壓力小點兒。

  秉昆經過按摩中心時,見到窗上的大紅紙上赫然寫著:「艱難時代,同甘共苦,每時七折。」

  窗簾沒拉嚴,外邊的玻璃有紅紙擋著,他看不全裡邊的情形,但見一位穿白褂戴白帽和口罩的按摩師正在揉一條粗壯多毛的腿。他覺得很像是光明,又難以確定。按摩師的精神集中在腿上,也沒抬起頭。他駐足片刻,到底沒認出來,就匆匆走開了。

  正如韓社長預料,「和順樓」生意確實不錯,可謂出入無百姓、迎送皆貴賓。級別最低的也是正科級幹部,副科級幹部出現得很少,偶爾出現也不簽單,僅僅陪客而已。廳局級幹部也不多,他們有招待客人更高級的地方,在本市幾家著名星級大飯店裡。相對而言,那種地方的禮賓更正式一些,客人感覺更高檔。缺點是如果劃拳行令的話,便會有失風雅。「和順樓」卻不同,完全可以劃拳行令,特別是在包間裡,想怎麼喝怎麼喝。

  負責迎送貴客的白笑川告訴秉昆,光臨的多半是正副處級或副廳局級幹部,有的是八九百人廠的頭頭,有的是兩三千人廠的頭頭,超大規模廠的頭頭們也很少光臨。

  當年工人們有種說法,「不怕幹部又請客,就怕幹部不動窩」。「不動窩」是指像大戶人家的小姐很少離開閨房似的,整天坐在辦公室裡沒招兒等死,也就是無所作為地乾等著企業壽終正寢、一命嗚呼。

  當年工人們的思想極其純真可愛,他們形容頭頭們花公款大宴賓客為「上前線」,如同戰爭年代的軍官們身先士卒、沖出戰壕拼刺刀肉搏戰。他們相信頭頭們只有多請客,才能為本單位喝出一條生路來。你都不實心實意陪客人把酒喝好,誰又會在你困難之際實心實意地做你的合作夥伴呢?北方的工人普遍相信,酒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吉祥液。所以,民間另有一句話是:「一棒子打不倒人,九(酒)棒子還打不倒人嗎?」所謂「打倒」是指「攻關」成功。「公關」往往被理解為「攻關」,即將有權力做主的人物一舉拿下。

  北方的工人們最能體現領導階級的本色,識大體,顧大局。他們深知請十次客能達成一項可拯救本單位於水火之中的協議,那就是大大的成果,就算前九次客沒白宴請,公款也花得很值了。

  頭頭們被工人們如此厚道地理解著,自然頻頻宴請,證明自己不是擺設,不是吃乾飯的主,而是捨生取義大有作為的領導者。

  秉昆雖不負責迎送,卻也熟悉了幾張面孔。有的面孔,一個月裡少說也出現三四次,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奇怪的是,正是那些日子很不好過,岌岌可危的企業的頭頭們,設宴請客最頻繁,出手最大方。企業沒錢了東貸西借也要請客,打白條賒帳也要請客,尤其要請得豪爽大方。

  有一次,秉昆見一熟客搖搖晃晃獨自走出包間,左看看右看看,原地轉了一圈便欲小解。秉昆急忙上前制止,把他攙到了衛生間。客人也不拉開檔鏈兒就要排泄,秉昆不得不替他拉開了檔鏈兒。結果已來不及了,客人不但尿濕了自己的褲子和鞋,還尿了秉昆一手,之後又嘔吐不止。秉昆攙他走出衛生間,客人便再也走不動了,秉昆只得扶他坐在候餐沙發上。

  客人拉著秉昆的手,期期艾艾地說:「老弟,好老弟,咱倆換換行不?」

  秉昆一邊用紙巾擦手,一邊問:「咱倆能換什麼呢?」

  客人說:「你去當我那廠長吧,正處級!我當你這角色……」

  客人一邊說,一邊脫上衣。秉昆以為他酒力發作,身上燥熱,未加阻攔。

  豈料他脫了上衣,又開始脫褲子。

  秉昆喝止道:「你這是幹什麼?」

  客人說:「咱倆把衣服換了!換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你去……喝酒!喝死他們!他們走,你也走,我留下……」

  秉昆無奈,只得進包間把他廠裡的人請出一個,吩咐一名服務員幫忙,把客人弄出了「和順樓」。

  又一日,白笑川找到秉昆,小聲命他向公安局報案,說包間內的兩位港商分明是騙子。

  秉昆說:「能肯定嗎?千萬別搞錯了,那咱們太被動了。」

  白笑川說:「我小時候為了避戰亂,隨父母在香港住過幾年,對香港還是比較熟悉的。廠方請我去說段山東快書,我去說了,之後坐下陪了兩巡酒。席間聽那兩個港商的香港話根本不地道,顯然是後學的。略往深一交談,不敢開口了。那種香港話,幹咱們這行的,只要一小時就能學會。」

  秉昆猶豫道:「師父,你可掂量掂量,咱倆得承擔後果!」

  白笑川急道:「你今天怎麼婆婆媽媽的?師父什麼江湖沒混過?沒那火眼金睛敢亂下結論嗎?得了,我親自報案,後果自負!但你可得把他們拖住。如果放他們大搖大擺走了,拿你是問!」

  白笑川說完,匆匆去辦公室打電話。

  秉昆只得認真對待,守在那包間門口寸步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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