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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白笑川的話讓周秉昆心慌意亂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忙,他把師父那句令人不安的話忘了,又恢復了「和順樓」副經理的常態。

  春燕她二姐也成了「和順樓」的服務員。她上班的制鎖小廠剛剛宣佈要黃了,秉昆聽說後,毫不猶豫把一個名額給在她名下。她與國慶他姐都是返城知青,同樣有任勞任怨的本色,關係自然也處得好。有她倆帶著服務員,秉昆省了不少心。副經理與她倆有間接親密關係,她倆的工作做得無可挑剔。秉昆自己手中還剩下的一個名額,加上師父讓給他的三個名額總共四個名額,他全部照顧給光字片的人家了。光字片人家的兒女們,不管是後來返城的還是當年留城的,多數是些小廠的工人。那些小廠底子都很薄,一倒閉連點兒撫恤金也發不出來,工人們的命運著實可憐。一想自己讓幾個失業工人又有工作了,秉昆心裡備覺欣慰。

  「和順樓」頭一個月的純利潤相當不錯,這讓韓社長非常高興,卻也歎息面積還是小,包間還是少。韓社長與以前判若兩人,知道體恤員工,批了一筆錢給員工們發獎金。雖然不多,員工們歡欣鼓舞。春燕和國慶都親自到秉昆家表達了謝意,光字片幾家街坊的人見了秉昆也視為恩人似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什麼年頭啊,一般老百姓人家的子女居然有了份還發獎金的工作,多大的幸運啊!

  韓社長及時發現了問題——那就是收了不少白條。

  他說:「這可不行,國企欠帳,賴起來咱們幹沒轍,逼急了錢要不到手還會惹一肚子氣,我可太瞭解他們了!」

  白笑川深有同感地說:「是啊!」

  於是,韓社長說:「以後六親不認,一律不收白條!」

  秉昆試探地問:「可不可以寫在大紅紙上,貼在一進門的牆上,聲明在先,只有經過董事長親批,否則一律不准打白條?」

  韓社長說:「可以!怎麼不可以?就那麼寫!就那麼貼!凡到這兒來的,沒有我得罪不起的。秉昆你該板臉的時候,學著把臉給我板起來!」

  倒也無須秉昆板臉,聲明一貼,白條果然少了,生意卻照樣興隆。

  白笑川困惑地說:「我真是奇了怪了,來咱們這兒的人經常抱怨各自的廠窮得叮噹響,可吃喝起來卻總是不差錢,哪兒來的呢?」

  秉昆說:「我聽他們講,自己廠裡有車床、設備、庫存的原材料可賣,他們宴請的一些南方客人挺感興趣。」

  「原來如此。」白笑川只說了四個字,低頭尋思著走了。

  周秉義也光臨了一次「和順樓」,宴請的是蘇聯某市的文化官員。他就要走馬上任了,也想通了,決定義無反顧地服從組織安排。蘇聯某市與本市結為友好城市,上一次對方的文化官員們來時他參與過接待,此次便由他出面接待,算是給他文化廳副職崗位畫一個句號。

  周秉義出現在弟弟面前時身著西服領帶,精神飽滿,神采奕奕。顯然,他要把那句號畫得圓圓的。

  秉昆問哥哥秉義:「看到門口的告示了?」

  秉義說:「放心,我是外事宴請,不打白條。」

  秉昆說:「那誰向我付現金?」

  秉義說:「現金容易貪污,我簽支票。」

  秉昆猶疑起來。

  秉義又說:「你別把現實估計得一團糟,政府的支票不同於白條。」

  秉昆這才說:「好,保證服務到位。」

  聽服務員彙報來了位文化廳的領導,白笑川猜到了是周秉義,特意洗了把臉,梳了梳頭發,也換了身西裝系上領帶,主動前去助興。

  這讓秉義感到特別愉快。

  秉義俄語好得很,根本沒帶翻譯,他用熟練的俄語與蘇聯的文化使者們談普希金、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高爾基和馬雅可夫斯基,背《靜靜的頓河》《復活》的片段,表達對《青年近衛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七天七夜》《葉爾紹夫兄弟》等蘇聯小說的喜愛。

  秉義的俄語水平和對蘇俄文學的如數家珍,博得了客人們一致的好感和欽佩。

  秉昆覺得有那麼一位哥哥實在是榮幸之至,而不再覺得自己是相形見絀的醜小鴨,哥哥是風姿綽約的白天鵝了。哥倆的關係也如同中蘇關係,好了吵了,都一反思,還是得好。他們最近一次和好,是嫂子、姐姐和姐夫共同斡旋的成果。但此次和好,哥哥拒絕認什麼錯,只表示如若秉昆認錯,他予以原諒。家人一致批評,秉昆向哥哥認錯,承認自己罵哥哥非常錯誤。他以副經理的身份,親自為主賓斟酒,不是因為設宴一方是哥哥,而是沖著文化二字。這是「和順樓」開業後,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盛宴,主賓雙方自始至終談的都是文化,而不是沒完沒了的利潤金錢。斟酒間隙,他肅立門內,接菜上桌。

  客人們都會說幾句漢語,特別是那位帶隊的,很像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的「衛隊長」,漢語說得挺溜,對中國發展也相當瞭解,簡直就是中國通。

  秉昆沒想到的是,白笑川竟也會說一些俄語。他講了幾段中國民間笑話,無非是漢語俄語互譯中的誤會,也是東北相聲演員們早年相聲段子中的主要內容。

  主賓們被他講的笑話逗得開懷大笑,包間裡的氣氛輕鬆友好,無拘無束。

  「衛隊長」喝下一杯紅酒,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要講話了。

  主賓們肅靜下來。

  「衛隊長」說:「親愛的周,親愛的中國同志們,朋友們,文化很重要,比文化更重要的是經濟。政治是國家大腦,經濟是國家心臟,文化是國家的氣色。俄語中沒有『氣色』這樣的詞,我用中文詞比喻,朋友們同意嗎?」

  秉義和白笑川等人微笑點頭。

  「衛隊長」接著說:「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來談一下經濟合作的可能性吧,這也是我們來訪的重要任務之一。」

  秉義表示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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