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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周蓉說:「全國幾千萬黨員不少了,咱家三個兒女中已有一個黨齡二十多年的老黨員了,遠大于黨員在全國人口中的比例。咱倆都是感情動物,太容易感情用事。咱倆不會成為政治信徒,政黨的兒女。咱倆會成為好人主義者,但好人和好黨員不能相提並論。姐有這種自知之明,所以姐也不申請。」

  姐弟二人正促膝交談,楠楠放學回來了。他告訴爸爸家門外有個騎摩托車戴頭盔的男人在吸煙,他問對方找誰?對方反問他這裡是不是周秉昆家?他說「是」以後,對方打量著他,又問他是誰?當他說了自己是誰後,對方還問他媽媽是不是鄭娟?他警惕地反問對方是什麼人時,對方卻說「你別管」,扔掉煙推著摩托車就走——太可疑了。

  秉昆起身出去探個究竟。

  周蓉趕緊讓蔡曉光也出去,曉光便握著擀麵杖跟出去了。

  兩人果然望見有那麼一個人,仍在家門斜對面望著周家。他們走將過去,那人才拉下頭盔跨上摩托車一溜煙跑了。

  回到屋裡一說,周蓉和鄭娟也覺得可疑。

  蔡曉光問秉昆最近得罪什麼人沒有?

  秉昆想了想說沒有,又不敢肯定地說,也許自己得罪了什麼人,自己卻並不知道。

  曉光說怕就怕這樣,除了秉昆,這個家裡再不會有誰得罪什麼人,他囑咐秉昆以後要小心點兒。

  周蓉也囑咐鄭娟注意點兒,儘量少出門,也盡最管住聰聰和媽媽少出門,楠楠上學放學更要經常回頭看看有沒有尾隨者。

  秉昆說,自己反正以後幾個月不「走穴」了,可以接送楠楠上學。

  楠楠說不用,我都是快一米八的高中生了,能保護自己了。

  鄭娟不安地說:「聽你爸的。」

  周蓉和曉光也說,謹慎一些完全有必要。

  這時秉昆母親回來了,他們才再不說那件可疑的事了。

  晚飯桌上的氣氛比較沉悶,除了母親和聰聰,每個人心頭都籠罩著隱隱的陰雲,都沒吃出紅燒草魚的滋味。

  周蓉走時抱走了一隻小貓。她說家裡四隻貓太鬧了,影響室內衛生,說服聰聰讓姑姑抱養一隻。

  以後的三個月裡,秉昆成了不勞而食的無業者,哥哥嫂子和姐姐姐夫給的錢由鄭娟掂量著花,一家人又過起了精打細算的日子。曉光送來的水泥沙土還有一些,秉昆經常對房屋進行維修。難得他裡裡外外修修補補,讓那洞穴似的家又漸漸看得過去了。

  鄭娟常說:「幸虧咱們有那樣的哥和嫂子、姐和姐夫,不然,我沒工作你也沒收入,媽又這樣,還得買藥,一家五口喝西北風去?別人家有一個出息的兒女就夠幸運的了,咱家竟出了兩個,觀音菩薩太照顧咱倆了,真讓人都願意相信迷信了!」

  秉昆說:「因為咱們兩家有觀音菩薩特別偏愛的人吧?你媽是那樣的人,我爸也是。貧富先不論,我爸和你媽走時都沒遭罪,這也算是人生的好結果了。咱倆這輩子,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要做好人。為了兩個兒子和愛咱們的親人,必須的。」

  他這麼說時,不由得想到了國慶和趕超,心裡一揪似的痛了一下。自己的哥哥姐姐很出息,嫂子和姐夫也非尋常之輩,自己沒收入了才可以心安體閑地繼續度日。進步的父親是軍工大廠的保衛處長,他對自己將來的命運不再有什麼擔憂的了。向陽通過上大學改變了命運,很有前途。德寶和春燕也可以說起碼混出個人樣了。就說很不幸的龔賓吧,因為有龔維則那麼一位做派出所所長的叔叔,也比成千上萬的精神病患者境況強多了。秉昆不止一次在街上見到過衣不遮體、肮髒不堪、不知走失了多久的精神病患者,派出所所長的侄子卻絕對不會淪落到那麼淒慘的境地。聽國慶說,他們那一片的派出所所長不但擁有幸福之家,把三親六故也照顧得好好的。所長的父親生病了,住院出院都有單位的小車接送,還都爭著派車。可老友國慶和趕超兩家,父母都是普通工廠的退休工人,姐姐們做知青時,兩位老友家的日子反倒挺好過,因為她們不但不擠佔家裡的床鋪,還都能往家裡寄錢。她們拖兒帶女地返城了,國慶和趕超不得不租房挑門單過了,並且常常為姐姐們的生活困境乾著急上火卻幫不上忙,臉上也很少有笑容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吳倩和於虹也再難有水靈點兒的時候。如果他倆各家都有一位科長處長的,那情況也會大為不同。現實地來看,二十年內他們兩家都不可能產生一位科長,他們的窮親戚中也沒有。他們的兒女即使有當科長的造化,從年齡上算也得二十年後啊。這二十年內他們可怎麼辦呢?他又想到了自己與他們之間的老友關係,都不過四十來歲的人,互相結下友誼也只不過是十幾年的事,彼此稱「老友」實在有些誇大其詞。「老友」之稱,正是由國慶和趕超開始的。他很清楚,他倆那麼界定他們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很怕有一天會失去這種友誼。因為在偌大的人世間,除了幾位感情深厚的朋友,再不會有人在他們急需幫助時伸出援手,而他和德寶兩口子以及唐向陽所能給予他倆的幫助卻又那麼有限……

  這麼一個夜晚,在與妻子躺在外屋的小炕上聊起觀音、命運與好人等話題的時候,秉昆不是因自家的狀況而是因兩位老友家的處境憂慮了。

  鄭娟問:「怎麼不高興了?」

  秉昆說:「不是啊。」

  鄭娟追問:「有心事?」

  秉昆說:「沒有啊!」

  鄭娟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來,肯定有,不告訴我就不行!」

  她習慣地伏在他身上。這習慣在她胖了以後中斷過,現在體型基本復原便再接再厲了。她十分清楚,這習慣自己很享受,對他更是莫大的享受。

  他問:「你什麼時候偷偷跑出去洗澡了?」

  她說:「趁你媽和聰聰睡午覺那會兒,用的是沐浴液,為你,滑溜不?」

  他撫摸著她說:「滑溜,還是去的春燕那兒?」

  「不花錢,春燕還提供洗髮液、沐浴液,幹嗎去別處呢?香不?」她挑逗地在他身上晃動不止。

  他在她白皙的乳溝那兒聞了聞,微閉上雙眼說:「香。」說罷摟住了她的腰,把她穩定在自己身上。

  「你還沒說心事呢。」

  他就講了自己剛才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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