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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她說:「你不是幫他倆了嗎?」

  他說:「那恐怕不是常事。哪天我們的公司辦不下去了,國慶他姐和趕超他妹妹可怎麼辦呢?」

  她說:「你睜開眼。」

  他就睜開了眼睛。

  她說:「你那麼想是不對的。現在不是都主張往前看嗎?往前看的意思那就是——好比咱們和國慶、趕超兩家人,好比所有光字片的,不論男女老少都站在髒水窪裡,不是水不太深,沒不到腰以上嗎?不就是水很髒淹不死人嗎?左看看沒邊,右看看沒岸,倒著走退不到有幹地的地方,有人說都別轉身,也別左看右看的,一齊往前看,我們保證只要大家一齊往前走,前邊就不再是髒水窪了,那咱們就蹚著髒水隨大溜往前走唄!有人說往前看總比連說這種話的人都沒有強吧?」

  「你信那種話嗎?」

  「幹嗎不信呢?不信又能怎麼樣呢?如果不信不是就根本沒希望了?所以信比不信好!信就是像我這樣,該快活就快活。不信就會像你這樣,明明並沒走到絕路上,卻老是想明天眼前必是絕路了,結果該快活的時候也不肯快活了。」

  「但……」

  鄭娟不容丈夫說下去,她用白軟、豐滿的乳房堵住了他的嘴。

  自從離開了那幢蘇聯房,兩口子做愛的次數大為減少。住到地下室後只做過兩次,都是妻子主動的,顯然是為了撫慰他的消沉和父親去世的悲傷情緒。那天晚上,他除了不高興,還因為一個可疑的人在家門外的出現而深感不安。

  那可疑的人好長時間再未出現過。

  秉昆接送楠楠上學放學幾次後,楠楠堅決不許他繼續接送。他也覺得自己過於小心,草木皆兵了。

  夫妻二人和楠楠已經不再擔心,秉昆看得出,妻子處心積慮地要在今夜快活一番,首先是為了他。

  她挑逗他。她實際上屬￿這樣一類女子,即使自己毫無挑逗之念,任何一個男人與之肌膚相親之際,都是很難止於愛撫而無下文的。

  她讓秉昆根本不可能沉浸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傷感之境,他立刻變成了草根階層的登徒子,只想與妻子不負良宵。

  一番愛意滿滿的饕餮大餐之後,妻子背貼他的胸懷,沉靜而眠。

  他摟著她,仍無困意,又想到了與妻子有關的幾件事。

  剛剛入住那幢蘇聯房後,有一天晚上,他心情愉快地牽著她的手去市內的繁華街區散步,那是他的一大夙願。他忽然站住,仰臉朝著一個方向看呆了——在一幢俄式老樓的二樓小陽臺上,一位穿著淺粉色睡衣的女郎正在俯視行人。

  她推了他一下,笑道:「魂兒還在不在了?」

  她從不介意他在街上多看漂亮女性幾眼,也從不放過戲謔的機會。

  他紅了臉,說自己欣賞的其實是那幢美觀的樓房和陽臺。

  她說:「是很漂亮。」

  他說:「我發誓,有一天要讓你住進差不多的樓房,要讓你也能站在漂亮的陽臺上看行人。」

  她很認真地問:「也穿那種顏色的睡衣嗎?」

  他說:「隨你。」

  她又問:「有一天是什麼時候?」

  他說:「將來,不久以後的將來。信不?」

  她高興地說:「信,當然信!」

  搬入地下室後,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誓言被她提起,哪怕是不經意地提起。

  她從沒提起過。

  他以為她是怕傷了他的自尊心,自己這麼一想自尊心便已嚴重受損了。他試探著想從她口中套出真實想法,結果得出的是截然相反又毋庸置疑的判斷——她完全忘記了對那幢有漂亮陽臺的樓房的記憶。

  他為國慶的姐姐和趕超的妹妹安排工作前,跟她商議,她也強烈希望參加工作。

  他說:「那不好辦吧?誰來照顧媽和聰聰呢?」

  她與春燕媽聊過自己的想法,春燕媽願意成全她。

  他哄她:「工作會有的,肯定會有的,而且會是你十分喜歡的工作。我發誓,不久的將來,我一定能讓你的願望實現,信不?」

  她高興地說:「信。」

  以後,她就再沒提過要出去工作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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