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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國慶與趕超二人對秉昆,正像秉昆對春燕那般——國慶的姐姐和趕超的妹妹都仰仗秉昆的關照才有了份工作,儘管不是多麼穩定的理想工作,卻畢竟每月可掙一份高於低保的工資,工作不苦不累。得到這種幫助,便等於欠下了很大的人情,不是尋常請客送禮能扯平的。雖然有從前的友誼墊底兒,那也還是會讓欠下人情的一方暗覺矮了一截。相比而言,趕超的心態倒還灑脫些,因為光明畢竟也受著於虹的關照,雙方面的幫助即使不能相提並論,那也是彼此都很重視和依賴的。

  成家了做丈夫了當父親了,責任多了大了,各自的人生擔子都重了;無論在親人眼中還是在社會上單位裡,都不再是青澀的小字輩,而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而且,人生出現差距了,分出些高低了,相互之間的關係也變得有些微妙。

  秉昆事先說服大家都不要帶東西來,說自己有權支配點兒集體資金,說白了就是有權用公司的錢請大家飽吃一頓。實際也是這樣,他負責管賬,與白笑川有約定,白笑川每月可報銷五百元的「聯誼費」,他自己可報銷二百,白條也可。組織演出不廣交朋友是不行的,起碼得在一起喝上幾次,否則朋友是交不下的。這在當年是誰都能理解,完全能擺到桌面上談的通識。白笑川說那不行,他們師徒倆一正一副豈可有那等差別?他堅持必須平等,秉昆絕不接受。師徒二人為此爭了一場,最終雙方讓步——白笑川每月報銷四百,秉昆每月報銷三百。實際上秉昆從沒報銷過三百,也不月月報銷。白笑川每月報銷四百其實不夠,他往往還要請文化官員們吃飯,那得上檔次,自己需貼錢。秉昆也倒貼過。好在師徒二人都有頗為滿意的演出收入,不計較倒貼不倒貼的。

  其他人都很聽話,空手而來,國慶和趕超二人還是帶了東西。儘管是老友,他倆覺得那也不能真的空手而來。秉昆怎麼說是秉昆的事,自己真的空手而來那可就太不懂事了。

  德寶嘲笑他倆:「你倆啥意思呀?成心顯出與我們的不同啊?」

  他倆只能嘿嘿一笑。

  其實,他倆也就帶了點心、罐頭、煙酒茶而已。

  一九八七年,A市買茶葉方便多了,也買得到「鳳凰」「牡丹」兩種上海出的高級過濾嘴煙。

  秉昆埋怨道:「你看你倆,我說得明明白白,你們卻偏不空手來,還給我買了一條高級煙!我好意思吸你倆給我買的煙嗎?」

  國慶替趕超說:「我倆也不是買給你的,是孝敬大伯的,一年不就過一次春節哩!」

  秉昆說:「那也應該我孝敬。」說著想給他倆煙錢。

  趕超立刻漲紅了臉,生氣地說:「你是你,我們是我們,我們表示點兒心意不行嗎?你非當著大家的面臊我倆啊?」

  秉昆只得作罷,然而替他倆心疼買煙的錢。他心裡明鏡似的——兩位老友還不是為了對他表示感謝哩!他既心疼他倆那份買煙的錢,也心疼他倆把他的幫助太當成件事。

  秉昆已經三個月沒報銷過「聯誼費」了,他為這次與老友們在地下室之家的聯誼花了二百多元,買到的食品豐富了不少——粉腸、血腸、肉皮凍等,只要肯排長隊,連久違的俄式紅腸和大列巴普通人也可以買到了。

  他想聯誼的心情比哪一位老友都強烈,希望沖淡被坑了一千六百元造成的晦氣。他甚至買了拉花和多幅年畫,這兩樣東西讓地下室之家有了很濃的春節氣氛。他也買了鞭炮,想和老友們半夜燃放,為的是迎來新年的好運。地下室空間夠大,有閒置的桌椅。他預先把兩張辦公桌對接了,各種各樣的食品擺了一桌。需要現做的東西也都擺放有序,只等願意做的老友們大顯身手。

  鄭娟領著兩個兒子到光字片去了。三十兒他們周家的兒女孫兒女們都回去過了,初一哥哥和嫂子也回去了半天,初二姐姐周蓉也又回去了半天。周蓉與父親和解了,蔡曉光卻沒敢出現在周家老兩口面前。周蓉那是多麼活絡的人,只要她想主動與父親和解,父親不願意都不可能。丈夫的哥哥、嫂子、姐姐都回去了兩次,鄭娟當然也不能只回去一次。比起在家陪丈夫招待客人,她更願意去公公婆婆那邊。婆婆一見到她就很黏她,而她極享受作為媳婦被婆婆黏的那種感覺。

  大冬天裡,居然香蕉、蘋果也能買到了,這讓主人和每一位客人都心悅誠服地承認——社會的確有變化了。

  德寶紮起圍裙做「拔三絲」時,主人與客人開懷暢飲。

  酒過三巡,秉昆開始表演。有了白笑川那位名師,又與曲藝界人士廝混久了,秉昆獨自一人就可以不間斷地表演兩個小時——一會兒說書,一會兒快板,一會兒繞口令,一會兒單口相聲,讓老友們特開心。他居然也會變「手彩」了,趕超卻多年不練怕露怯不敢一試;春燕說德寶也多年不摸大提琴,琴盒都落了一層灰。

  秉昆正表演在興頭上,周秉義大駕光臨。老友們都爭著敬秉義一杯,秉昆只得在無人喝彩的情況下結束表演。秉義與弟弟不同,在北大荒喝兵團自釀的高度酒喝出了沒底兒似的海量,他一視同仁,誰敬都喝,喝白開水般的。這也是他在省市機關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主要領導下基層考察時往往都點名要帶上他這位「酒司令」。酒可融洽氣氛,促進幹群關係,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似乎酒喝好了,什麼就都好了。

  秉昆家搬到地下室來住,他並沒告訴哥哥秉義。周蓉跟父親和解了,秉昆心裡對哥哥還結著疙瘩。

  秉昆冷淡地問:「誰請你了嗎?」

  秉義笑道:「我到你這兒還用請嗎?」

  秉昆說:「我不記得告訴過你地址。」

  秉義毫不計較,仍然笑道:「我是文化廳的,想知道你的新住址太容易了。」他左右看了看,又說,「邵館長為你提供的這地下室還不錯。」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來,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頂了秉義一句:「比你住的還好嗎?」

  秉義說:「那要看怎麼比了,我到現在還沒有自己的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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