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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唐向陽照例每請必到。他父親是由化學老師當上校長的,受其影響,他考上了北京化工學院,並在大學期間處了個女友。對方是獨生女,父親是化工學院的副校長。雙方談婚論嫁時,他父親大病一場。他一狠心了斷了留在北京的想法,傷透了人家姑娘的心,也讓他自己的心支離破碎。他在醫院裡服侍了父親三個多月,孝心卻未能感動上蒼挽回父親的生命。他父親生病期間,母親一次沒去探視過,也沒在遺體告別儀式上露面。父親去世後,他繼承了父親名下的兩居室住房。唐向陽是成年人,也不是父親當校長的那所重點中學的教師,按公房管理條例,學校完全可以把那套住房收回。那所中學之所以能成為區重點中學並且在全市重點中學中名列前茅,他父親功不可沒。學校的領導、教師和職工們很念他父親的好,破例允許他長期居住那套房子,直到他自己單位分給他房子為止。

  唐向陽經歷的事讓大家得出一個共識——還是儘量做好人。壞人也有遭遇不幸的時候,壞人不幸時拍手稱快的人多,而好人不幸時總會有人同情幫助。做多少好事多大好事是能力問題,運用職權謀過私利整過人給別人穿過小鞋是人品問題。一個從沒運用職權謀過私利的人,也可能運用職權整人,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置對方于死地而後快。唐向陽的父親在「文革」前後當校長期間,既與以權謀私四個字毫不沾邊,也從沒整過任何人,學校紀律嚴明、校風清正。他死後,師生們才逐漸意識到他是一位多麼值得懷念的校長……

  唐向陽說:「我爸比較清正。」

  曹德寶說:「看來為兒女考慮,咱們也得儘量學著做好人啊!」

  他的話代表了大家的共同想法。

  唐向陽因父親的死不再與母親有任何來往。大家都看出,他無法原諒母親的薄情寡義,他實際上更痛苦。

  好在他有了一位情投意合、品貌俱佳的妻子,是他父親當過校長那所中學的化學老師,而他自己已是省化工研究所的科研骨幹。他沒帶妻子來介紹給大家,保證下次聚會滿足大家願望。秉昆、德寶、國慶和趕超都沒想到唐向陽還會是他們的朋友。唐向陽下鄉後,他們幾乎忘了他,他卻分明很看重與他們在醬油廠結下的友誼,一直主動與他們保持聯繫,對於他們的求助也認真去辦。如果說當年他們只不過認為他可交,那麼現在他的孝心已在他們之間贏得了敬意。

  常進步也令大家刮目相看。他長高了些,但沒高到哪兒去,比姑娘們找對象的身高要求底線高出了一點點,大家替他欣慰,否則都會憂慮他的終身大事。他的巴掌臉也長開了些,依然秀氣。

  趕超見到他時佯裝不識,顧左右而問:「這是哪個哥們兒的女友哇,怎麼沒誰介紹給洒家認識一下啊?」

  國慶趁吳倩不在旁邊,小聲對他說:「你要是女的,我當年就追求你了。」

  進步笑答:「我長成這樣,是為了證明在某一方面鬚眉也能不讓巾幗。」他奇跡般地恢復了聽力——這要感激老太太曲秀貞的費心,最終耳科專家為他修補好了耳蝸。

  德寶與進步的關係比與其他老友們的關係還親密。進步的父親平反後,曾打算將他調回軍工廠去。他沒同意,認為做什麼工人都是工人,父子同在一個廠並不好。醬油廠的領導和群眾對他不錯,他對醬油廠有感情,一直安心於味精車間流水線上的工作。

  此次大家相聚,德寶感慨良多。他說:「想當初,我在醬油廠有五兄弟,雖然是個不起眼的小廠,上班時心裡卻是高興的。和哥們兒在一起同甘共苦,感覺挺充實。現在,呂川那小子沒消息,和咱們不來往,留在北京一門心思當官。秉昆搖身一變成文藝工作者了,捧上事業單位的飯碗,還辦了個什麼鳥公司,一門心思掙錢。向陽成了科技工作者,往科學家的路上發展。可憐的龔賓就不說了,反正只有我和進步還窩在醬油廠,這輩子看不到任何機會了……」

  秉昆苦笑道:「別諷刺我,我沒掙到多少錢,你諷刺全家住地下室的人沒意思。」

  向陽也說:「我當不了科學家,靠大學裡學的那點兒知識,能把飯碗捧牢就不錯了。」

  國慶說:「你沒資格抱怨什麼啊!在春燕同志的引導之下,你入黨當車間主任了,有什麼不知足的?還想怎麼樣啊?我和趕超,我倆要不是有向陽和進步關照著那就蹲馬路牙子成無業零工了。我倆還沒抱怨什麼呢,輪不到你抱怨。」

  趕超附和道:「說得對,德寶你那種抱怨純粹是燒包!」

  國慶和趕超曾當過出料工的那家小木材加工廠黃了,從前它所加工的木材主要是定點供應給省裡唯一的家具廠的。前年,南方的家具突如其來出現在北方的大小城市,那種流水線上壓制出來的貼膜板材組合家具樣式美觀,靠螺絲釘就可以拼接起來,靠改錐就可以再拆成一塊塊板材,搬動方便省事,看上去也很高檔,價格比手工做的老式家具便宜,極受北方市民歡迎。如同洪水湧來似的,半年內幾乎全部佔領了北方大小城市的家具市場。本省那家由老中青木匠組成的家具廠被擠得關門停產,工人們下崗失業。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為它定點供應木材的木材加工廠便也無事可幹,只能壽終正寢。

  國慶和趕超失業了兩個多月,靠每天蹲馬路牙子打份零工掙點兒錢養家。他倆沒跟秉昆和德寶說,明知說了也白說,兩個老友根本沒能力幫什麼忙。向陽有一天在馬路邊發現了他倆,於是進步也知道了。向陽和進步同時向他倆伸出了援手——向陽靠自己的人脈幫趕超進入了省裡最大的膠鞋廠,而進步央求他父親將國慶調入了軍工廠,所以國慶和趕超兩人視向陽和進步為有恩之友。

  德寶本可能當上副廠長,不知何故,上邊對他考察了一次,沒了下文。

  他繼續發洩心中鬱悶:「不就一副科級座椅哩,又不是要給我個局長市長當當,搞得太複雜,複雜得可笑!如果我煩了,讓我當還不稀罕當了呢!」

  春燕忍無可忍地訓道:「你有完沒完?多大的官那也得從科級幹部當起吧?組織上考驗你的時間長點兒怎麼了?不行啊?沒別的話可聊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坐一邊去,別再出聲!」

  春燕一訓,德寶坐一邊嗑瓜子去了。

  秉昆並非奉迎之人,但對春燕這位往日的「乾妹子」也格外熱情。她單位租下了旁邊民房,掛出了盲人按摩的牌子,由於虹負責。秉昆走了春燕的後門,把鄭娟的弟弟光明培訓成了一名盲人按摩師,他不但在集體宿舍有了一張床,基本上也可以自食其力了。鄭娟大為欣慰,秉昆也少操了一份心。從那以後,秉昆叫「春燕」二字的語調與從前極不相同,親近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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