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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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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義說的也是事實——冬梅母親住進自家小樓以後,當然願意與女兒共同生活。他們一家三口「文革」期間難得一見,如今丈夫不在了,女兒是唯一的親人,自己也離休了,人之常情啊。冬梅也願意與母親住在一起,學校也就不考慮她的住房了。母女倆住一半小樓,上下兩層,還有面積寬敞的閣樓,若再分給她房子,學校分房委員會的人也許會挨揍。秉義如果不隨冬梅住到岳母大人那裡去,那他們夫妻倆就等於分居。既然他也搬到那花園洋房裡去了,文化廳同樣也就不考慮他的住房問題。八十年代,分房是單位人必爭不讓、一旦爭到名下便可終生擁有的福利。從公務員、各類知識分子到工人以及所謂服務行業的「八大員」,單位分房之前摩拳擦掌、虎視眈眈,為了爭到福利房六親不認,也可以與任何人翻臉。分房委員會的成員是最不好當的角色,偏偏秉義又是文化廳分房委員會副主任——因為他是副巡視員,主任之類角色輪不到他當。他很善於調停衝突化解矛盾,類似的臨時權力部門需要他這種幹部來做副主任,替主任們抵擋明槍暗箭、擦屁股挨駡。他明智地放棄了申請要房的權利,也是為了便於開展工作,冬梅很支持。 冬梅的母親也同樣高風亮節,「秉義,對待幹部級別的事以後要在乎起來,別那麼少心無腸的。如果你自己都那樣,組織上會誤以為你根本沒有進步要求。至於房子嘛,你們現在和我住在一起,我願意,你們住得挺寬敞,我的身體又好,再活一二十年沒問題,不爭也罷。不爭顯得境界高,組織是會看在眼裡的。」 由於妻子和岳母都支持,秉義比較情願地放棄了單位分房。說比較情願,是指也有很不情願的地方。他自己沒房子,就無法與父母共同生活,實現能在父母身邊盡孝的夙願。讓父母也搬到岳母住的半邊小樓裡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現成就空著一間屋,但空著可以,自己父母住進去萬萬不可。自己那樣的父母怎麼能與岳母共同生活呢?雙方都會不適。父母能與妹妹周蓉生活在一起嗎?也不能。父母起夜時,尿盆是不可或缺之物。難道要父母帶著尿盆和妹妹住在一間屋裡嗎?目前看來,父母也不可能與弟弟共同生活了。長子是副巡視員,女兒是大學副教授,老兩口卻住在全市髒亂差的街區,看不到什麼改善希望地死守著兩間洞穴般的土坯屋。從父母的角度想一想,周秉義這個長子很內疚。 秉義的內疚沒法說。 能對弟弟妹妹說嗎?自己都沒做到的事,身為兄長,有何臉面來說呢? 他從沒對其他人說過,也沒對冬梅說過。若說了,你什麼意思呢?讓冬梅怎麼想呢? 弟弟一家住進了地下室,他心裡其實挺不是滋味兒。弟弟對他明顯不歡迎,這讓他更加有苦難言。然而,他克制著自己,絕不發作。 秉昆對他哥秉義的冷淡和頂撞讓老友們十分驚詫,不明緣由,也不便插話,一個個困惑不解、愣愣怔怔地聽著看著而已。 秉義試圖緩解一下氣氛,撫弄著弟弟的頭發笑道:「說什麼呢,也不怕你朋友們笑話!是咱倆想換就換得成的事嗎?不換人只換房子,你嫂子她媽肯定不同意吧?連人一塊兒換的話,你嫂子同意嗎?鄭娟同意嗎?」 大家也都笑了。 秉昆仿佛又聽出了弦外之音——你和我一樣嗎?人能互相比嗎? 他不耐煩地問:「哥,你到底有什麼事沒有?」 秉義就鄭重起來,他說不但有事,還有極其要緊的事。 在地下室入口旁,兄弟二人都吸起了煙。秉義沒帶煙,吸的是秉昆的。 秉義問:「春節一過,你們有演出計劃嗎?」 秉昆說有。 秉義說:「你們取消計劃,等兩個月,看看形勢再做打算吧!」 秉昆反問:「為什麼?等兩個月就開春了,一開春農民就沒空了。我們到縣裡去演出一半票是賣給農民的,春節後開春前是我們演出的黃金季。不掙錢我靠什麼養家糊口?」 秉義憂慮地說:「又要搞運動了,還是針對思想文化界和文藝界的,哥是怕你們撞在槍口上,所以預先來給你打聲招呼。」 秉昆反感地提高了聲音:「又搞什麼運動啊?去年不是搞過了嗎?就算有點兒污染,搞那麼大響動,也該清除得差不多了吧?這麼大的國家,吃文藝這碗飯的人成千上萬,又放開了,允許成立演出公司,從城市到農村,往少了說,估計每天的大小演出一千幾百場,靠搞運動能成事嗎?」 秉義板起臉低聲說:「你給我小聲點兒!」 秉昆卻揮著手臂嚷嚷了起來:「我又不是和你接頭,小聲怎麼了?大聲怎麼了?我都他媽的住地下室了,我怕誰啊?你給我聽清楚了,聽明白了,我這個弟弟用不著你動不動就三娘教子耳提面命!你別總是瞧不起我,我起碼是靠真本事吃飯的人!可你整天東跑西竄地調什麼研啊?都是由於你這種人多了,才搞得今天運動來明天運動去的!你們當官的愛他媽怎麼運動怎麼運動!但請不要堵死了我們的生存之道,不要掐住我們的脖子砸我們的飯碗!」 秉昆說的是非醉亦醉的話。他這種人根本不該沾酒,即使兩杯啤酒喝下去,半小時後也會喪失理智。 秉義就是再沒脾氣,這時也不禁火冒三丈。他扇了弟弟一個大嘴巴。 秉昆被扇呆了。出生以來,哥哥從來就沒跟他這麼生氣過。 秉義也怔住了。自從有了這麼一個弟弟,他第一次動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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