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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周志剛也慍怒地說:「玥玥,你剛才那個樣子確實不對,姥爺不喜歡。我說不要對你管得太嚴,並沒有可以放縱你的意思,你也不該太放任自己。」

  玥玥卻不管不顧地指著蔡曉光說:「作為老友,他在廚房捧著我媽的臉親,算不算太放任自己?」

  真是語驚四座!包括炕上的秉昆、鄭娟和楠楠,目光都轉向蔡曉光。

  蔡曉光真感到無地自容。

  「我媽很樂意地被他親,算不算太放任自己?」玥玥接著反問。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轉向了周蓉。

  聰聰小聲說:「姑媽那樣不好,除了我爸和我,我媽就不會讓別人親她。」

  秉昆喝道:「你給我住嘴!」

  秉昆媽說:「玥玥你搞沒搞錯?曉光叔叔就只是你曉光叔叔嗎?他還是你爸爸!」

  她又犯糊塗了。

  玥玥提高了聲音說:「姥姥,你有沒有搞錯?我爸爸姓馮,叫馮化成,北京人,是詩人。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貴州山洞裡的時候,他蔡曉光在哪兒呢?我爸上個月還從北京來看過我,難道我連我爸是誰都不清楚嗎?」

  蔡曉光忍不住說:「是我當時……總之你們不要譴責周蓉,如果你們認為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周蓉打斷道:「你別說了,越說越說不清楚。她今天主要是沖我來的,有些話就讓我來說吧。玥玥,你說完了?」

  玥玥將頭一扭。

  周蓉接著說:「你不說什麼,證明你說完了。你說完了,該我說了。我要說的話其實很短,就一句。以前總想找機會對你說,又總覺得你年紀還小,希望能再瞞你幾年,也沒很合適的機會。今天是你把你媽逼到死角了,我也只得現在就告訴你。馮玥玥你給我聽好了,我和你爸馮化成——我們離婚了!」

  除了秉義夫婦,她的話同樣語驚四座、咄咄逼人、語氣冷峻、擲地有聲,大有絕地反擊的意味。

  玥玥流淚了,可憐地嘟噥道:「為什麼啊?為什麼啊?你們到底為什麼啊?」

  周蓉冷若冰霜地說:「為什麼?說來話長,不是現在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你如果還願當我的女兒,那你有權保留他的姓,繼續留在本市當我的女兒。如果你覺得他比我這個媽更好,那你可以到北京找他去。你和楠楠剛才背的《千字文》中有兩句是『罔談彼短,靡恃己長』,我今天只能把話點到為止。」

  她說這些更是氣話了。

  周蓉的確生氣到了極點,雙手使勁兒在桌子底下攥著拳。她的鬥士性格那時被女兒激將出來,仿佛女兒是最不懂事的孩子,而自己絕不會向任性的女兒低頭。她的惱羞成怒是雙重的,既要保護自己作為母親的形象,又要維護蔡曉光的尊嚴。

  她的絕地反擊徹底壓制了女兒,玥玥由理直氣壯一下子變得呆若木雞,可憐兮兮。她猛起身跑出去了。

  「姐!」楠楠喊著跟了出去。

  冬梅也急忙跑了過去。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蔡曉光說完,離席而去。

  周蓉巋然不動地說:「你不必走。」

  曉光便在外屋站住了。

  那時,周家裡外屋一片死寂,留在圓桌旁的只有秉義、周蓉和他們的父母。

  秉昆媽仿佛完全置身事外、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的菩薩,依舊平靜神秘地微笑著。

  周志剛勉強歸攏起了被衝擊得亂七八糟的思緒,垂著目光問:「周蓉,就是你那事,你跟哪一個親人說過?」

  他向來叫周蓉「女兒」,只在極少數情況下才叫她的名字——往往意味著他這位一家之主即將發威了。

  周蓉強自鎮定,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大無畏模樣,她把目光望向了弟弟秉昆。

  於是,一家之主周志剛也把凜凜然的目光轉向了小兒子。

  秉昆說:「看我幹什麼啊?我在這個家裡無足輕重,我一無所知。」

  周蓉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不滿。她看他,正是因為自己的隱瞞而負疚。她清楚,弟弟內心裡對她這個姐姐一直欽佩有加。

  秉義低聲說:「我知道。」

  周蓉說:「我只告訴了我哥。」

  秉義說:「我告訴了冬梅。」

  周志剛說:「別扯上冬梅。人家不往咱們周家人的事裡摻和,咱們誰都挑不成人家的理來。」

  周蓉說:「我認為,離婚只是我個人的事,不是咱們周家的什麼事。」

  周志剛沒理她,緩緩站起走到了外屋,他見蔡曉光惴惴不安地站在外屋,也沒理,轉身又進了裡屋。

  在裡屋門旁,周志剛站住了,對秉義說:「秉義,你過來一下。」

  秉義就起身走到了父親跟前。

  周志剛問:「周蓉那事,你知道多久了?」

  秉義說:「半年多了。」

  周蓉大聲說:「爸,你沒必要審問我哥,有什麼要問的你直接問我不行嗎?」

  周志剛吼道:「這會兒我就根本不想和你周蓉說話!」

  周志剛吼罷,接著問秉義:「都半年多了,你為什麼一直替她瞞著我?」

  秉義苦笑道:「我不是成心替她瞞著你。我妹已經是成年人了,我覺得她的事情,應該由她自己告訴你為好。」

  「好?就剛才那麼個好法?在我的生日飯桌上,要不是外孫女逼得她不說不行了,我還被蒙在鼓裡呢!玥玥那麼說她,連我都替她臊得慌!亂七八糟!」

  周志剛氣得臉色發白,對於己做母親的女兒,他打不得也罵不得。他滿胸膛的怒火,只能朝大兒子身上發洩。

  秉義分辯道:「爸,出了剛才那樣的事,我也無法預料到。我又不是諸葛亮,能掐會算。」

  「你不替她瞞我,結果就會兩樣!老大是白當的嗎?是老大那就該擔起老大的責任!你就是這麼當老大的嗎?事事瞞著我,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父親嗎?我是咱們周家的一個擺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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