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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你想啊,咱們當年讀的是什麼書?外國小說詩歌、人物傳記對不對?沒處找中國傳統文化的書,太偏食了當然不好。如同當年的胡適,也曾偏激地否定過傳統文化,後來還是回歸了。我敬重胡適的道德文章絕不亞於魯迅,就性情而言,我還更敬重胡適幾分。我嫂子冬梅在大學時學的是教育學,這個專業在她那所大學是新專業,『文革』結束前根本不可能有。她因為學了那樣的專業,才有心地尋找《三字經》《千字文》《弟子規》等早期中國蒙學文本。讀完覺得好,這才為玥玥和楠楠各抄了一份,希望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吸收的文化營養更全面更豐富一些。」

  「老實說,什麼《三字經》《千字文》之類,我只聽別人提到過,自己從沒讀過。至於《弟子規》,我連聽說也沒聽說過。」

  「你用不著慚愧,我還不是和你一樣?在嫂子的影響之下,我才找來讀了,確實堪稱偉大的蒙學教材。」

  「偉大?」

  「《三字經》是早前的識字教材,開篇十二個字卻道出了人性真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什麼是教知識又育人的教育理念,這正是啊!你可以不承認那是什麼人性真諦,認為人之初、性本惡的觀點,甚至乾脆認為人之初、肉一團,懵懵懂懂,但不得不承認,《三字經》在通過蒙學育人上可謂用心良苦,想讓我們的孩子將來都成為好人。作為蒙學教材,從前小學一、二年級孩子學到的字遠多於今天的孩子,做人道理涉及得多,真正做到了立德樹人。三才、三光、四時、四方、五行、五常、六穀、六畜、六藝、七情、八音等,全在其中了。《三字經》後半篇將中華民族的歷史也大致概述了一遍,考考你,知道什麼是六穀嗎?……」

  曉光答不上來。

  「六藝呢?」

  他答上了幾「藝」,不全。

  「八音呢?」

  他更語塞了。

  周蓉興猶未盡,接著講了起來:「《千字文》是從前四、五年級小學生們的識字教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開篇多有氣勢。與《三字經》相反,《千字文》先從天地萬物講起的——『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知道『律呂調陽』是什麼意思嗎?」

  曉光搖搖頭。

  「別不好意思,我以前也不知道。對於以後的中國人,知不知道說明不了什麼。我可是在大學裡當老師的,是要經常為學生解惑的,知道比不知道自我感覺好點兒。《千字文》用典太多,不看注解,我這個副教授幾乎一半不明白。其中詞也多,『臨深履薄』『似蘭斯馨』『容止若思』『言辭安定』『性靜情逸』『守真志滿』,這些詞我喜歡。有些道理我也認同,比如『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比如『庶幾中庸,勞謙謹敕』『省躬譏誡,寵增抗極』。我有自知之明,瞭解自己有時看問題偏激,甚至成心偏激氣人,這樣一些道理對我很有幫助。」

  周蓉一邊慢言細語,一邊從容不迫地擇菜、洗菜、刷鍋、擦案。看到曉光洗耳恭聽的樣子很可愛,她親了他一下。

  他竟像被電擊了一樣,渾身一抖,衝動地抱住了她。

  周蓉低聲喊道:「在我家不能這樣。」

  他聽話地放開了,雙手捧住了她的臉。

  她明白他想吻她,提醒道:「就一下啊。」

  他沒敢吻她的唇,只在額上輕輕一吻。

  忽然門開了,玥玥站在門外……

  周志剛的生日宴終於開始。天色將黑未黑,裡外屋的燈都亮著。

  那是周家多年來不曾有過的豐盛家宴,老舊的圓桌擺不下也坐不開。這種情況下,秉昆將小炕桌放在炕中央,堅持與鄭娟、聰聰另開一桌,理由是怕聰聰在飯桌上不安生。

  周志剛認為不妥,主張讓兩個孫子、一個外孫女坐炕上去。

  玥玥卻說自己不習慣盤腿,坐在炕上吃不成。

  鄭娟說:「讓玥玥和楠楠一邊一個坐爸媽兩邊,給老人過生日也有不排輩分坐的,講究的是隔代延福。」

  秉義說:「爸,就聽我弟妹的吧。」

  因為是鄭娟的建言,周志剛馬上同意。這樣,玥玥就坐在了周蓉斜對面;蔡曉光是周蓉帶來的客人,坐在周蓉身旁。

  秉義代表兒女和孫兒女們說過一番祝福和感恩的話後,大家便吃開了,邊吃邊聊家常,起先全是誇曉光做菜好。曉光心中有事,顯得局促不安,表情不自然地聽著笑著而已。

  周蓉也有所慮,見玥玥的神情有些凝重,唯恐她造次,就主動找話,玥玥卻反應冷淡,不理不睬。

  秉義看不過眼去,批評道:「玥玥,你回答媽媽的話起碼要給她個正臉吧?」

  玥玥卻說:「大舅,你管得太寬了吧?我爸從不在這些小事上管我。」

  玥玥剛滿十五歲,但遺傳了母親的叛逆基因,似乎早就進入青春叛逆期。

  秉義被外甥女兩句話噎得怪尷尬,寬厚長者般笑笑而已。他也只能那樣了。

  曉光更加惴惴不安。

  周志剛摸了一下外孫女的頭,居然也說:「時代不同了,對他們這一代,確實不必像我和你媽從小對你們那樣管得太嚴。親人之間隨便一點兒就隨便一點兒吧。太嚴了,管得完全沒脾氣了並不好,人還是應該有點兒脾氣的。」

  秉昆媽也說:「當初我管你們三個兒女管得那麼嚴,你妹不是該讓我操心還是讓我操了那麼大的心嗎?」

  她說的是明白話。周蓉頓時無語,她覺自己未免有點兒可憐,曉光更可憐,就同情地替他夾菜。

  玥玥看在眼裡,氣在心頭。她忽然大聲問:「姥爺,我有說話的資格和權利嗎?」

  親人們都為之一愣。

  周志剛說:「當然有嘛!咱們的大家庭應該人人平等。家和萬事興,關係平等才能和睦啊。」

  玥玥將筷子一放,目光咄咄逼人,她瞪著周蓉問:「媽,你和那位導演,你倆究竟是什麼關係?」

  周蓉不禁惱怒起來,也將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呵斥道:「放肆!你竟敢在飯桌上審問你媽嗎?」

  秉義趕緊說:「玥玥你過分了啊!曉光叔叔是你媽媽的老友,也是我和你大舅媽還有你小舅的老友。進一步說,他是我們周家的老友……」

  他扭頭望向炕上,問秉昆:「秉昆,你同意我的話嗎?」

  秉昆大聲說:「完全同意。玥玥你什麼意思?今天犯的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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