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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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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剛突然舉起了他那老建築工人粗糙厚大的巴掌。 秉義無奈地閉上了雙眼。 秉昆在炕上喊了一聲「爸」,顧不上穿鞋就下了炕。 周志剛的巴掌沒能扇在大兒子臉上,他被從外屋沖進來的蔡曉光攔腰抱住。 蔡曉光摟緊他的腰往後拖,不讓他接近秉義。 周志剛大叫:「你放開我!我家的事用不著你外人管!」 周蓉走了過來,平靜地對蔡曉光說:「你放開我父親。」 蔡曉光猶猶豫豫地松了手。 周蓉橫跨一步,站到哥哥前邊。她說:「爸,你要打要罵沖我來,我不願眼看著我哥替我受委屈。我有言在先,結婚離婚又結婚都是我的自由。只要我沒拿婚姻當兒戲,誰也無權干涉。你打我罵我,我都可以忍受,但並不等於你打得就對,罵得就有理,更不等於你有打罵的特權!」 「我就有!」周志剛第二次高高舉起了巴掌。 周蓉仰著臉,眯著眼,蔑視地瞧著父親的大巴掌,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面對一貫心高氣傲的副教授女兒,老建築工人的大巴掌扇不下去了。 那時,他的思緒一下子穿越回到十幾年前,他曾去過的那個貴州山區小學的山洞前。正是在那洞旁,他對馮化成聲明:「我的巴掌不扇知識分子。」 如今,女兒也是知識分子,甚至可以說是高級知識分子了。 他的大巴掌僵在了半空中,過了好久才吼出一個字:「滾!」 周蓉對蔡曉光說:「咱們走。」 於是二人轉身走了。 秉昆穿上了鞋,他把哥哥推到了外屋,小聲說:「哥,我看你最好也走吧。」 秉義朝裡屋看了一眼,見父親站在桌前,看著一桌子飯菜,胸脯氣得一起一伏的。母親則握著笤帚東揮一下西掃一下,口中念念有詞:「你個沒皮沒臉的狐狸精,總鬧得我家不得安寧,打死你!打死你……」 秉義說:「這種情況,叫我怎麼能一走了之呢?」 秉昆說:「有我和鄭娟在哩,如果不能讓爸消了氣,那我們就住下來。」 他把哥哥推出了家門。 月光下,大大小小不少人聚在小院裡,窗子兩旁也是人影,顯然都在偷聽。先是偷黃土的孩子回去說老周家人在吵架,引來了一些特愛看熱鬧的男男女女。 光字片最令人羡慕的「五好家庭」發生了嚴重內訌,而且是在老爺子的生日飯桌上——這讓那些男女好奇極了,心裡也舒坦多了。 秉昆對那些鬼鬼祟祟的身影頓生賺惡。他聽到哥哥秉義客氣地招呼著:「多謝大家關心啊!我家沒發生什麼事,我父親一時高興喝多了點兒。」 秉昆就沖著哥哥嚷起來:「哥,你說什麼廢話啊,煩不煩啊?走吧走吧!」 他沒好氣地一嚷,那些大大小小人影才紛紛散去。 秉昆轉身進了家門,鄭娟也已下炕,正在勸父親。 周志剛問:「你哥走了?」 秉昆說:「我把他攆走的,免得在你眼前你難消氣。」 不到半小時,眼前只剩下小兒子一家三口,周志剛怒不可遏。 「我這算過的什麼生日!」他要掀桌子。 秉昆與鄭娟連忙擋住。 鄭娟說:「爸,你別生這麼大的氣,氣出病來就麻煩大了。你要是繼續耍你的老威風,聰聰都會怕你的,估計再不敢讓你抱了。」 一提到寶貝孫子,周志剛不由得朝炕上望去,孫子聰聰卻已不在炕上。 「聰聰呢?我孫子哪兒去了?」 「那不,奶奶抱著呢。」 周志剛這才看見老伴抱著聰聰坐在昏暗的角落,聰聰還在緊張地流淚,緊抿著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出聲的可憐模樣。 周志剛走到老伴跟前向聰聰伸出了雙手,聰聰將頭一扭,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撲過來讓他抱。 秉昆說:「爸,別忘了咱家門上貼著『五好家庭』光榮牌,剛才外邊大人孩子在偷聽,我哥說……」 「他說什麼?!」 「說你喝多了……他還能怎麼說?」 周志剛長歎一聲,走到炕沿邊坐了下來,蜷曲雙腿躺了下去,老淚縱橫。他的眼前浮現出馮化成的臉龐——曾經的女婿對他這位「大三線」老建築工人岳父特別尊敬,他早已能夠面對現實,接受那樣一個落魄女婿,後來甚至也有些喜歡他了。如今曾經的女婿成了北京人,女兒晉升副教授,一切都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美好時,曾經患難與共的女兒女婿卻離婚分手、各奔東西,這到底為了什麼?太意外了!他難以面對。 走回大學大約四十分鐘,蔡曉光和周蓉幾乎一路沒有說話。 蔡曉光問:「不乘車嗎?」 周蓉反問:「你想乘車嗎?」 他說:「看你。」 她說:「我想走。」 二人就說了這麼幾句話。 他想挽著她,不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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