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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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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兩位少年齊聲背起《于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鄭娟文化程度不高,但人家也是反應極快的女子,朝冬梅那邊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她的用意。 鄭娟俯過身去,湊著婆婆耳朵說:「媽,你大孫子和外孫女背得多好啊!咱娘兒倆先別聊了,聽會兒唄。「 秉昆媽說:「好,聽會兒。我從小在農村聽上私塾的男娃背過《千字文》,還記住了幾句呢!」便也前仰後合地跟著背上一句半句。 秉義向鄭娟豎了一下大拇指,走到冬梅身邊拍拍她的肩,耳語道:「謝了。」 秉義認為必須有人勸勸父親,而這是他最應該做也最善於做的事,他便也立刻走出去了。 廚房裡,周蓉與蔡曉光緊密配合,忙而不亂。 一九八六年,A市的副食品供給比往年更加豐富。市場買賣活躍,可用「繁榮」二字形容——蛋禽魚肉,應有盡有。政府為過去的「黑市」正了名,辟出了經營場地,豎起了牌樓,上面寫著「集貿大市場」的字樣。幾乎每個區都有那樣的地方,市民稱之為自由市場。 A市先後迎來幾批外賓,不但有從前「老大哥」國家的客人,也有從歐美遠程飛來的資本主義世界的客人。A市負責外事接待工作的同志被事先提醒——他們大多戴著有色眼鏡,心理複雜,不無可疑目的,前來刺探改革開放虛實,考察中蘇關係發展的新動向。 他們下榻飯店不久,不約而同要求到本市的自由市場看一看。這個封閉了好多年的東方國度,忽然開放了自由市場,出於對「自由」二詞本能的偏愛,他們很想一窺究竟。 外事部門一聽就樂了,誤會大了,就耐心地向他們解釋。一些外賓還是堅持要到自由市場看看,他們當然大失所望,紛紛質疑—— 「真是這裡嗎?」 「自由在哪裡交易?」 一位隨行女翻譯自掏腰包,買了十來支糖葫蘆恭恭敬敬遞給每位外賓一支。她解釋說:「從前,本市未經審批而買賣這種好吃的東西是違法的,審批過程漫長,如今完全自由。在剛剛過去的幾分鐘,自由已被充分證明。」 「就這麼一點點?」 「目前就這麼一點點,以後將逐漸多起來。中國有句古話『欲速則不達』,許多人都懂得這個道理,朋友們也不必著急。」 陪同的外事處長是個拘謹的男人,覺得那批老外居心叵測,似乎都成心想從他口中套出什麼錯誤的話來。他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答非所問,周圍人都替他著急。這種情況下,女翻譯不僅翻譯,索性直接替他回答起來。 她的表情莊重而又詼諧,給老外們留下了良好印象。 她沒被認為是「愛出風頭」而受到批評,相反,她受到外事部門一位領導的表揚。 她是周蓉。 外事部門接待任務增加,翻譯顧此失彼,向省屬重點大學求援。周蓉的俄語、英語口譯水平都還可以,氣質也好,把她派了過去。 外事部門希望能將她調過來,答應給她更好的住房和工作條件。周蓉卻覺得外事翻譯工作單調,紀律也嚴,不如從事教學活動自由,婉言謝絕了。 蔡曉光因《北方的地火》的演出受挫以後,周蓉和他在一起時,總把自己遇到的有趣事講給他,幫他消愁解悶。 在周家的廚房裡,曉光聽了她拒絕工作調動的事情,很替她惋惜。 周蓉問:「有什麼可惋惜的?我更喜歡校園的環境。」 曉光說:「如果調到外事部門,那你就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會,將來移民國外,搖身一變成為愛國華僑,那多威風啊!」 周蓉反問:「我為什麼要搖身一變呢?我不認為移民國外有什麼好。」 曉光說:「我不是那種意思……」 周蓉又問:「那你是什麼意思?」 曉光說:「現在一些到中國來的老外確實別有用心,我指的是一些老頭,明明在國外過得並不怎麼樣,卻裝出一副生活無憂的上等人樣子。他們要麼死了老婆,要麼娶不到稱心如意的老婆,如今也跑來晃悠,想娶一個年輕漂亮、溫順聽話還能做一手好菜的中國老婆。咱們偉大祖國的一些女子,也整天挖空心思尋摸嫁到資本主義國家的機會,只要能嫁給老外,幾乎不講條件……」 「我是那麼賤的中國女性嗎?」周蓉生氣了。 曉光一愣,周蓉說了句他聽不懂的外語。 曉光抗議道:「不帶這樣的,我不會外語。咱們兩個中國人討論問題,請親愛的教授同志說中國話。」 周蓉嘲笑道:「看來大導演的俄語水平低得可憐,從中學到技校,你當年可是學過六年俄語的,就飯吃了?我剛才說的明明是俄語——讓那類洋鬼子見他們的鬼去。」 曉光張張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就在那時,他倆聽到裡屋玥玥和楠楠朗聲背起了《千字文》。 曉光總算逮著個機會擺脫難堪了,搭訕道:「他倆背的什麼?」 周蓉說:「《千字文》啊!」 「現在的中學生學《千字文》了?」 「那倒沒有,我嫂子為他倆一人抄了一份,不但要求他倆背,星期日還為他倆講解。」 「嫂子變成文化復古主義者了?」 「怎麼可能呢!她和我哥和咱倆一樣,是典型的文化現代主義者。但我們都意識到,這對我們這些與文化關係密切的人並不好。」 「何以不好?請賜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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