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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蔡曉光說:「鄙人斗膽批評您幾句啊。到了您家,當著您家人的面,我的話就不便說了。你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知識分子了,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有個臭毛病,那就是心口不一。我認識一位報社主編,張口閉口人人平等、勞工神聖。可在他自己家裡,卻對雇來的阿姨一點兒不平等,倒煙灰缸倒慢了都會遭到他的訓斥。下工廠參觀時,讚美工人的話說得那個動聽,可一聽說自己兒子即將分到那個工廠了,著急上火,四處托關係走後門,不將兒子塞進事業單位誓不罷休。據我所知,『勞工神聖』四個字是蔡元培先生最先說的,對吧?人家當過你們北大校長,人家是打心眼裡尊重勞工。如果他老人家活著,肯定和我的看法一樣,認為那麼淘糞太不衛生,淘糞工淘糞時應該戴口罩……」

  周蓉說:「看來你還是沒太明白我的意思。我發現咱倆經過時,人家都不拿好眼色瞪咱倆。也許因為咱倆捂鼻子了,也許因為咱倆的穿著不像生活在光字片的人,或者因為別的,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我覺得,咱倆被他們當成了不喜歡的人。我們大學裡的許多職工其實也不喜歡我這位副教授,我總想搞明白究竟為什麼……」

  蔡曉光說:「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那問題太大,太複雜,一言難盡。」

  二人正這麼說著,周秉昆與鄭娟出現了。

  秉昆肩上騎著他們五歲的兒子周聰,鄭娟與楠楠手牽著手。

  蔡曉光問秉昆:「你們經過那圈糞時,幾名淘糞工不拿好眼色瞪你們沒有?」

  秉昆奇怪地說:「沒有啊。」

  鄭娟說:「還跟我們說對不起呢。」

  周聰在他爸肩上說:「那幾個叔叔還沖我笑了。」

  蔡曉光說:「你姐發現我倆經過時,他們不拿好眼色瞪我倆。」

  秉昆說:「那太可以理解了!上個星期我回來,他們正淘前邊幾條街上的廁所,偏巧趕上區裡的幹部檢查衛生,宣傳環境衛生常識什麼的,每年春季不是都照例搞這麼一次嘛。也不是什麼主要幹部,看上去也就是科長副科長一級的,當然要嚴厲地批評了,結果雙方爭吵了起來。」

  鄭娟說:「他們肯定把你倆當成區裡的幹部了。」

  蔡曉光說:「明明批評得對,有什麼可爭的?」

  秉昆說:「街道窄,抽糞車開不進來。廁所滿得浮悠浮悠的了,不淘不行,淘也只能那麼個淘法,所以那種批評難以服人。再說他們是雇來的農民,對於他們,糞是寶,他們並不怎麼嫌糞髒。」

  周蓉問:「光字片的人們怎麼看呢?」

  秉昆說:「當然站在農民淘糞工一邊啦!光字片的廣大人民群眾一致認為,當官的與其批評淘糞工,不如首先做自我批評——新中國成立都快四十年了,這裡哪點兒像社會主義?簡直是辛辣諷刺!」《大眾說唱》的資深編輯的話中,也流露出對現實的不滿。

  周蓉對蔡曉光笑道:「我弟不愧是《大眾說唱》的大牌編輯啊,不但在像『四五事件』那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與人民站在同一立場,在廁所該怎麼淘糞的小是小非上也與群眾一個鼻孔出氣。」

  蔡曉光不以為然地說:「如此說來,就沒有另外的什麼辦法了嗎?」

  「有!」說話的是楠楠。那少年已上初中,五官端正,眉舒目朗,估計以後個頭矮不了。

  他憤憤地接著說:「調一百輛推土機來,將這一帶推平了,重新劃分街道,要求橫平豎直,兩邊蓋起樓房,種上樹,那不就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了嗎?」

  鄭娟批評道:「你這孩子,真沒禮貌!大人間說話,以後不許隨便插嘴!」

  她的話音剛落,周聰也在他爸肩上比比畫畫地大聲說:「要不就把人全撤走了,派幾架飛機,咣咣往下扔炸彈,轟!轟!一會兒就能把這些地方給炸平了!」

  周蓉裝出憂慮的樣子說:「秉昆你要注意啦,你倆兒子有簡單粗暴的不良思維傾向,不及時教育,將來有你操心的時候!」

  蔡曉光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看來以後的中國不好治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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